雨又开始下,沙沙的雨点敲击着窗户,一股寒风灌进来,赵殿元去关窗的时候,不经意又看到门洞下的纤细身影,她还在。
这回赵殿元不再纠结,匆匆下楼,来到女孩面前说:“不嫌弃的话,到我这里凑合一下。”
女孩不语,赵殿元也觉得自己太唐突了,讪笑一声,往回走的时候却发现女孩默默跟了进来。
长乐里一共七十七个门牌号,赵殿元住二十九号,这是一幢靠总弄的石库门房子,双开间两层带阁楼,原本设计为一家一户的住宅,现在却住了十户人家,天井加了顶,灶披间,亭子间,晒台都住着人,房主还将天花板降低,在一楼天花板和二楼地板之间生生造出一个二层阁,总之每一寸空间都不舍得浪费,上楼的木梯陡峭狭窄,连整个脚面都安置不下,只能侧着身子弓着腰,抓着栏杆如同登山一般攀爬上去,楼梯吱吱呀呀作响,多一个人上楼,响动就不一样,何况他从未带过女性回家,赵殿元心思复杂,揣测着明天邻居们的反应。
阁楼两头低中间高,有一扇朝南的老虎窗,与别家相比,一个人住半个阁楼实属奢靡,赵殿元点上蜡烛,让女孩坐在自己的床上,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块木板,单薄的被褥还算干净,枕头下压着赵殿元的制服裤子,上班需要保持仪容,笔直的裤线只能靠枕头压出来,女孩坐在床上,坐姿很端庄,看得出家教良好。
“侬……你叫什么名字?”赵殿元的上海话说的不太好,但他能说北平官话,能说一点洋泾浜英语,他不晓得这女孩是不是本地人,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语言。
“我叫蔻蔻,杨蔻蔻。”女孩回答道,声音很低,好像受了惊的小鸟。
“家里遭了难了?”赵殿元知道战争爆发之后,大量住在宝山闸北南市的百姓涌入租界,家破人亡的多了去了,这简直是一定的。
女孩眼圈红了,默默点了点头,她很羞怯,不愿意多说话。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和尴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有伤风化,可除了这方寸之地,又能上哪儿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呢,热水瓶还剩了些温水,赵殿元打了水洗脸,脱了外套外裤躺下,吹熄了蜡烛,盖上薄被,脸朝内。
黑暗中,鼾声喘息声便溺声透过薄如纸的墙壁传过来,人就像住在蜂巢中的一只蜜蜂,任何秘密都暴露在外,毫无隐私可言,楼下的两口子半夜拌嘴,住亭子间的文化人用被子捂住嘴发出的咳嗽声,都像在耳边一般。
赵殿元睡不着,也不敢翻身,不知道等了多久,在黑暗中枯坐了许久的杨蔻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过来,和衣躺在床的边沿,如同那只赵殿元收留过的野猫一般,小心翼翼的,看人眼色的蜷缩起来,赵殿元翻了个身,将被盖在杨蔻蔻身上,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身体,隔着衣服都感觉到僵硬和寒冷。
两个人都没说话,更没动作,赵殿元不是趁人之危之辈,但也不是木讷呆子,杨蔻蔻既然敢跟着自己回家,敢上自己的床,说明她判定自己是好人,那就不能辜负人家的信任。
他们就这样并排躺着,沉默不语,杨蔻蔻悄悄用被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道可笑的屏障,赵殿元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满脑子胡思乱想,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两张嘴怎么吃饭,是不是日久生情,杨蔻蔻自然就嫁给自己了……
等他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杨蔻蔻。
赵殿元趴在被褥上嗅了嗅,却分明闻到淡淡的少女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