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体香(1 / 2)

上海是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赵殿元最有资格做出这个论断,从他十四岁离开关外老家,流浪了大半个中国,去过北平天津汉口,但他还是最喜欢上海,他勤勤恳恳的工作,想在这座城市扎根发芽,开枝散叶。

上海沦陷三年了,四乡的难民举家涌进租界,反而给这个乱世中的孤岛带来畸形的繁华,房价和米价飞涨,赵殿元微薄的薪水已经不足以养活自己。

今年冷的特别早,每天早晨马路上总会有无家可归的人冻死,工部局派出黑箱大卡车将这些尸体统一拉到城外乱葬岗埋了,乱世之下,人命和猫狗一样不值钱。

临近宵禁时分,赵殿元才下班回家,一场冻雨来袭,满地湿漉漉的梧桐树叶,他担心淋湿棉衣感冒生病,匆匆跑进路边门洞避雨,一个女孩几乎和他同时躲了进来,门洞正好容纳两人栖身,雨水夹杂着冰粒子打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路灯照耀下的地面泛着清冷的光,寒冷一点点将人身上的温暖逼走,赵殿元用眼角余光看女孩的侧脸,恰好女孩也扭头望过来,黑漆漆的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两人目光相接,一触即离。

女孩仿佛畏惧生人一般,向门洞另一侧贴紧了些,赵殿元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尴尬,只能低头看脚尖,等雨势稍弱便急步离开,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那女孩远远跟着,若即若离,灯影下孤单瘦弱。

赵殿元住在前面一个叫做长乐里的弄堂,他走走停停,身后的脚步声清晰,女孩一直跟在后面,赵殿元走她就走,赵殿元停她也停。

曾经有一只流浪猫这样跟过赵殿元一路,但人不是猫,哪有跟着萍水相逢陌生人回家的道理,平安里总弄入口处是一座过街楼,门楼上是三个石刻楷书大字“长乐里”下方是四个阿拉伯数字1921,过街楼下是总弄的黑色大铁门,平日里除非进出汽车不开,右侧是一扇小铁门,白天开着,天黑就虚掩起来,此时已经过了九点,铁门上了门闩, 赵殿元喊看门的老张下来开门,老张就住在过街楼上,此时已经睡下,披了棉袍下来,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开了门,睡眼惺忪的又上楼去了。

长乐里位于沪西的大西路与愚园路之间,向东是公共租界,向南是法租界,这里赌场烟馆妓院鳞次栉比,治安很差,深更半夜把一个女性丢在大街上无异于见死不救,赵殿元的恻隐之心上来,进门之后没有立刻上闩,不远处的女孩看懂他的意思,快赶几步闪身进门,低声道了一声谢,随即就站在了过街楼门洞下。

待在封闭式的弄堂里,至少是安全的吧,赵殿元觉得放一个外人进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上了门闩,没再看女孩,径直回住所去了。

赵殿元回到租住的房子,爬上租住的阁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出冷粢饭准备吃,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从老虎窗探出半个身子张望,女孩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门洞下,她穿的如此单薄,如何撑过漫长冬夜。

赵殿元将粢饭装进兜里,又带了把伞下楼出门,走到过街楼门洞下,问道:“侬住阿里得?”话出口就觉得说的不对,有家的人又岂会流离失所呢。

女孩摇摇头。

赵殿元又问她:“侬夜饭吃了伐?”

女孩还是摇头。

这是遭遇了变故的可怜人,乱世如麻,家破人亡只在朝夕之间,这种事赵殿元见得太多,他知道这女孩的结局,勉力坚持几天,最终无非流落风尘,可自己又能救得了谁呢。

赵殿元把伞递给女孩,又拿出自己的晚饭,荷叶包着的粢饭团,他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右手揣进兜里,计算着饭钱和车费,最终还是掏出全部钞票和铜元,全都放在女孩手里。

做完这些,赵殿元头也不回的进门上楼,阁楼空间逼仄不堪,却能遮风挡雨,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每隔一会就从老虎窗探头出去查看,看到第六次的时候,女孩的身影终于不在了,赵殿元的心却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