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新的一天是由倒马桶开始的,粪车驶过弄堂的轰隆声打破黎明的宁静,家家户户的主妇们早已将或朱紫或金黄色的带着铜箍铁箍的各色马桶摆在门口,苏北来的粪夫娴熟的将马桶里的排泄物倒进粪车,再用长柄勺舀些水进去搅拌一下将残余物搜刮一空,这些粪车都会在早晨八点之前赶到曹家渡或者打浦桥的粪码头,把上海人的粪便用船拉到四乡去肥田,人粪尿滋养的庄稼成熟收割后,再由跑单帮的带进上海,换取五洋杂货,针头线脑。
粪车走了之后,主妇们开始刷马桶,她们聚集在靠近阴沟的空地上,用竹刷加蚌壳清理自家的马桶,刷完后倾斜放在门口晾晒,这才去生炉子买菜做饭,这时候倘若在外滩的高楼大厦望过来,用旧报纸废木片生煤球炉的青烟在天空中弥漫,宛如乡村的炊烟袅袅。
赵殿元没有女人,他只能自己洗刷马桶,而且厨房里摆着的八个煤球炉里也没有属于他的,单身汉不需要生火做饭,在大饼店和普罗餐馆里就能解决一日两餐,此刻他站在老虎窗前,眺望弄堂东侧潘家花园里冬日的郁郁葱葱,潘家花园的主人叫潘克竞,宁波人,洋行买办出身,开过轮船公司和面粉厂,他把自家豪宅设在平民弄堂里是出于安全的考量,有几十户人家在旁,总比那些愚园路上孤零零的洋房别墅强些。
潘家花园的门牌号码是长乐里77号,严格来说也算长乐里的居民,但大家很少能见到潘家人,只是偶尔看到一辆锃亮的奥兹莫比尔牌小轿车来往于弄堂之间,窗帘低垂,行色匆匆,不识庐山真面目。
赵殿元无法想象潘家花园里的生活,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就像闸北棚户区的贫民永远无法住进石库门房子一样,单凭劳作,他是永远不能住进花园洋房的,只能偶尔想象一下里面的精彩。
吃完早饭,赵殿元从阁楼下来,房子里充满了烟火气息,二层阁的大烟鬼还没起床,亭子间的文化人也在酣睡,二楼前房的阔太太大约在梳洗打扮,后房的一家人已经在热热闹闹吃早饭,楼下灶披间里,一排煤球炉上煮着食物,二房东太太用苏州话和他打了声招呼,前后课堂间住的都是体面人,前客堂的先生是租界巡捕,这时候还没下工,后客堂的先生在洋行做职员,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抹肥皂沫预备刮脸,赵殿元和每一个邻居点头致意,道声早安,出门上工。
赵殿元原先在和记营造厂做工人,战争爆发后营造厂没了生意,转而做修理工人,他会修理电器,会疏通管道,会架设线路安装设备,还会说几句洋泾浜的英语和日本话,再乱的世道,也饿不死他这样的能工巧匠。
电车从沪西进入租界,闸口处有沙包堆成的堡垒,穿卡其色呢子军装的英军背着刺刀枪驻守,穿黑色制服的印度巡捕面无表情,再往前就是静安寺路,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经历昨夜雨打风吹,不免又凋零了许多,远处地上倒伏着一具仿佛死狗的尸体,不知道是重庆还是76号的人,租界的管理日渐粗疏,前日被当街打死的,今天竟然还没有人来收尸。
今天的活计很简单,去跑马厅路上的仁济育婴堂装电保温箱,赵殿元提着工具箱来到育婴堂,远远就看到空中悬挂着无数条尿布,五颜六色上千条总有,堪比万国旗帜,育婴堂门前一群闲人袖着手看热闹,天井里放着一口薄木板钉的棺材,里面装着三具草苫包裹的婴儿尸体,从闲人们的交谈中得知,育婴堂门口本来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专门用于接收弃婴,通常穷人家会在拂晓时分悄悄将丢弃的婴儿放在抽屉中,冬日严寒,太多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育婴堂的抽屉不够用,他们就把婴儿放在门前水门汀地面上,等到发现已经冻死了。
育婴堂的总务主任派了一位工友带赵殿元去干活,工友抱怨说仁济育婴堂是光绪朝时候建立的,房屋和家具早已陈旧,如今每天都收到起码三四十个弃婴,更加不敷使用,几个修女嬷嬷和十几个奶妈根本照顾不过来。
来到保温房准备干活,赵殿元刚拿出工具,忽然惊鸿一瞥,窗外熟悉的身影闪过,他起身望去,正是早上不辞而别的杨蔻蔻,系着围裙,抱着两匹白布匆匆而过。赵殿元丢下手上的活儿追过去,进了一个大通间,只见数百张小铁床横平竖直的排列,婴儿们嗷嗷待哺,哭声震天,几十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忙碌奔走,冲炼乳、换尿布,哪还能找到杨蔻蔻的影子。
一个修女嬷嬷将赵殿元赶了回去,他只能向工友大哥打听情况,工友说那些女孩子都是两江女子师范学校的女童军,在她们女校长的带领下前来支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