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香】
天晴了,人闹了。
富贵的,贫贱的,做官的,为民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纷纷从屋里出来了。昨个还空空荡荡的街市,一下子鱼贯而入。打铺的,开店的,走街串巷叫卖的,额上、眼上,脸上,嘴上,哪里都是笑颜逐开。
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暖得让人发慌。
热热闹闹,欢欢腾腾。
“死癞子,长虱子,左跛子,跑不快,破衣服,臭烘烘,拄着拐杖要饭吃!死癞子,长得丑,男人嫌,女人躲,满脸疮,不要脸,小孩见了笑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小屁孩,手里拿着根长竹竿,跳着,跑着,叫着,嘴里是自编的一串顺口溜,说的是临安城内一个浪迹街头的臭要饭的,头发稀疏,脸上长疮,那疮好大一个,天热了,疮口发脓,招来无数苍蝇,围着疮口绕,嗡嗡嗡嗡,像是那块馊了的被丢在臭水沟里的发霉的臭肉,连狗都嫌弃,那一身味道,风一吹,飘得整条街都能闻到。
有碍市容,于是人人都厌他,恨不得他死。真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还存活于世。
也就这时候,入春,他才能还算安稳地在街上溜达溜达,碰到些个人面心善的外地人,或许可以讨到不少钱财,下一顿就有了着落。
临安城,有西湖美景,闻名天下,古往今来,更有文人墨士,为它添墨加彩,名传天下,来此游玩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
讨饭要饭,也是要看风水,他不是临安本地人,一路从北讨到南,见这风水好,行情好,就在此落地生了根。一年又一年,临安城所有人都忘了,城内何年何月多了个长癞子的瘸子。
不过一个瘸子,不过一个要饭的,谁会去在意,谁会去放低眼色。个人的凄凉惨淡,是绝对进不了多数人的眼里,在这太平盛世里。他们各个都忙着寻欢作乐去了,眼里心里都是福贵钱财,妖姿丽色。
只有小孩。
还好,还有小孩理他。
不算寂寞,不算被这盛世太平抛弃了,寂寞的心,一下子明亮了。
嘴角勾起,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齿,嘿嘿的笑,发自肺腑,比谁都真诚。
“咦——好臭好臭!”
他的真诚被人嫌弃,不值一文。
一个小女孩捏了鼻子,满脸的厌恶,恶狠狠道:“臭要饭,不要脸!”
“你看他那一排牙齿,咦,好恶心!”
“就是!”
“死癞子,不要脸!”
一颗小石子飞了出去,在空中拉出一个弧度,正好打在那一排的黄牙齿上,“答”的一声,又反弹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打得好,打得好,看我的!”拍手叫绝。
一个满脸肥肉的小胖子,小小的眼睛一眯,彻底成了一条缝,胖乎乎的手捏着一颗石头,对准,扔出。没打好,歪了,打在了那癞子的手臂上。
他们当他是玩物,你一个,我一个,轮流地打。
终于痛了,石子飞到了眼睛里,疼得哇哇叫,一根破竹竿四处乱挥,看不见了,左晃右晃地往前冲。他宁愿相信他们都是在和他玩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而已。
“哈哈哈哈,跑了!被我打跑了!哦,我最厉害了——”
小胖子欢呼地跳了起来,身上的肥肉跟着一晃一晃。
打跑了死癞子,他就是最厉害的。看谁还敢说胖子无用。
“切!看我的!”
本来只是玩玩,这下成了比赛,非得分出个胜负不可。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活了几十年的他,成了一群还没断奶的小屁孩的手下败将。东躲西藏,左歪右拐,一个巷子一个巷子的钻,狼狈至极。
声音越来越小了,终于摆脱了。
“呼”的一声,瘫坐在地,满头大汗,臭味远扬。
这味道,伴了他半生,与血肉融为了一体,闻不到了。
他捂着眼睛,眼里分泌的泪水还在哗啦哗啦地流,一睁开,又刺得闭上。眼睛,多么敏感的地方,一碰都碰不得。
眼泪流到巨大的疮口,分为两股,顺着落下。
他仰头望着天,狭小的巷子,只能看到一线生机,他就在这一线生机中,苟延残喘地活着。
活着。活下去。
他已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人啊,为什么要活着?
是生命最初的本能。
饿了,吃,冷了,加衣。
一年年,一日日,倒也捱到了今天。
这样的日头,还有多久呢?
忽然,鼻翼动了动,鼻孔里的一根鼻毛,一抖一抖,好像闻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春天里夹杂着胭脂香粉味,一下子,心旷神怡,全身的毛孔都舒散开了。仿佛吃了什么回春丸,血液回流,春光焕发,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激起一阵一阵漪涟。啊,百花齐放,百鸟争鸣!
真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