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斯图。”约耳书的话语间充满了遗憾，“那只是你的想象。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而不是期望现实变成自己想的样子。我们必须为自己的工作考虑。考虑我们的理论被接受的可能十性十，考虑我们的科研经费，考虑我们的声誉，我们不能拿它们来冒险。”

“雷内？……”斯图此刻非常想找到一个声援者。

她一下子望向了别处。“不。”她的声音也有些犹豫，不过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就坚决多了，“不。我认为你的观点有问题。我认为《圣经》记载的大洪水才是事实的真相。我想这些化石就是有力的证据。《圣经》中曾经提到过贝希摩斯和利维坦这两种巨兽，我想那就是恐龙了。”她紧十咬了一下牙关，“而我，已经联系了宗教科学研究所的弗莱彻博士，准备开一个新闻发布会。他已经做好准备，通过化石告诉世人，《圣经》所记载的都是事实。”

“你在开玩笑吧？”斯图接口道。

“十胡十闹！”约耳书叫道，“彻底的十胡十闹。”他双手抱住脑袋，仿佛是为了阻止自己的脑子爆炸，“你们两个都疯了吗？这里简直变成了疯人院，哪里像一个博物馆。”他把双手从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斯图的办公桌上，“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得逞的，你们是在把自己的职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料！我这三十年来一直把名誉放在第一位，我决不会——决不允许你们把它毁掉。我不能让你们毁掉这里！”他怒视着另外两个人，双眼圆睁，可能是由于恐惧或者是愤怒，或者根本就是因为那种他宣称的另两个人带有的疯狂，“我不能。”

两个人目送他走出房间。

“雷内……”斯图开口道。

她摇了摇头，“不，斯图，那才是事情的真相。”她也起身准备离开。“我很抱歉。”她说着，声音低到斯图甚至不敢肯定这句抱歉是说给他听的。

“全完了。”斯图在电话上告诉玛丝。

“什么意思啊？什么完了？”

“什么都完了。约耳书彻底丧失了理智，他毁掉了那块化石。”他的叹息声穿过话筒，呼吸间几乎带着哽咽，“我猜他认为雷内和我联合起来整他，想把他搞垮。认为我和她都试图提出各自最怪异、最没有根据的理论，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他视为珍宝的东西。目击者看到他拿着一把勘探锤，在化石上面不停地砸，整块化石最后只剩下了灰尘。”

“噢，可怜的斯图。博物馆会控告约耳书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会吧，这些都无所谓了。”

“雷内那边怎么样？”

“谁知道呢，她像约耳书一样疯狂。我想她会到一家宗教研究机构去上班吧。”

“对于你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我首先得试着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吧。”

“真是太遗憾了，亲十爱十的。”

“那全是我的错。我的期望值太高，以为召开新闻发布会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真令人痛心。”他的鼻子十抽十了一下，“我猜，我就想着至少能成为‘时间旅行之父’，然后就有人会奖励我，把我送到古时候或者什么别的。真是愚蠢透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玛丝的三叔公说服自己说不想参加某次老年聚会似的，“至少，现在我们能够按照你的安排开始周末的纽约之旅了。”

“噢，”玛丝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不，我是说，不是这个周末。你已经忙昏头了，换个时间我们一起去吧！”

“我觉得这个周末就挺好，把眼前这摊子烂事暂时抛到脑后，我知道你多么期盼这次旅行。”

“但是，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整件事跑掉，也许你还可以做点什么事情挽回局面。”身边能有玛丝相伴是何等的幸运！这个想法带来一股散布全身的暖流，就像那次寒冬的挖掘活动中的那杯热巧克力。嘿，那次挖掘活动！玛丝又说，“也许那儿才是关键点！虽然机会不大，但是，想想我们发现腿骨化石的那次挖掘，那不正是把事情引向时间机器的导火索吗！发现腿骨的那一刻也许才是改变历史的那一刻。时间旅行者们都希望参与的关键时刻！仔细想想，他们不会只是消极地作壁上观，他们会试图参与进来。当时，现场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混在人群中参与到这件事并不引人注目。”

“但是，挖掘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想起也于事无补啊。”

“你忘了吗？那次挖掘简直就像我们的第二次蜜月，你在旁边拍照，什么都拍，每个人都拍。照片里肯定会有不少线索。找找看，我马上回来。”

“这是谁？”斯图从照片堆里挑出一张，指给玛丝看。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看了看，说到，“那是约耳书，斯图。”

“不，不，这一个。这里，灌木丛旁边那个人。”

“那不是人，是灌木的十陰十影。”

斯图拿起放大镜，仔细地检查这张照片，“你能肯定那不是一个人试图藏在那里？”

“斯图，我想你得停下来了。你一头钻进这些照片里，已经研究了整整两天时间了。这两天你没合过眼。看看这一堆草稿，长长的名单和地址列表，成堆的照片，你整理出了目录、参考表、各种草图，还有地图。而现实的问题是，我们的电话马上就要欠费停机了，我们拿什么来付电话费？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打电话叫个医生，或者……”

费了很大的力气，斯图从这间厨房里桌子上的大量碎片中抬起头来，盯着她说道：“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玛丝。我不知道我能否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我必须继续努力。我不得不这样做。”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

玛丝的泪水却没有这么含蓄。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抱了抱斯图，走出了房间。

斯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如果他真的旅行到了古代，再也无法见到她会怎样？如果他到古代的旅程是往返票，但旅行改变了历史，他的生命中没有了她，又会怎样？在古代之旅和玛丝之间，他会选择哪一方？

照片的一角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研究生是从哪里来的？他叫什么名字？斯图再次拿起了他的清单和图表。

斯图坐在一头雷龙的头顶上。它皮肤的颜色就像春日里刚刚发出的嫩草。在他们身旁，还有别的雷龙，每一头都在不停地啃十咬着树顶。他还能看见周围的其他恐龙，各种各样，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风很烈，似乎亿万年之中各种呼吸器官的吐纳使得空气更十温十暖，而现在的风还尚未受到这种改造。虽然与这些庞然大物相比，他成了一个小不点儿，但他觉得自己是万物之王。就像伊甸园中的亚当，但他的夏娃在哪里？玛丝在哪里？

“斯图。斯图，快醒醒。”玛丝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膀。

“嗯？”他坐了起来。黏在他脸上的纸片掉落到桌上的纸堆中，“我想我是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你应该问‘今天几号了？’”玛丝微笑着看着他，“今天是星期六，而我马上就要去火车站，赶车上城里去了。”

斯图使劲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脸，眨巴了几下眼睛，“噢，老天，这就到了时间啦？稍等两分钟，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不，没关系。时间不够了，这次就我一个人去好了。另外，你还在工作，我不希望打扰到你。有什么进展吗？”

他做了个鬼脸，“一点线索也没有，也许我的确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了，换换环境，再十精十神抖擞地回来。”

“噢，亲十爱十的，我想我刚才说清楚了。我该早点叫醒你的，但是我真的必须马上出门了，否则我会赶不上车的。”她弯下腰亲了亲斯图，抱了他一下，“我晚上就回来，十爱十你。”

她走了以后，斯图俯视着桌上杂乱的资料，地板上还散着一些。垃圾，没有用的垃圾，这些资料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尽管尽了一切努力搜索，但出现在挖掘点的所有人都有确凿的来历。没有人看起来很可疑，或者预先对发现腿骨化石的地方产生了特别的注意。他能够肯定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有很多在腿骨被发现之前这个地点的照片。

第一千次，他拿起那张当时的照片，照片中的自己脸上一副“胜利”的表情。当时旁边还有很多人在工作，有两个人拄着铁铲在聊天，但是根本没有一个人往他的方向瞧，没有任何偷偷望向这个方向的目光。

他闭上眼睛，却看见所有的恐龙从他身旁逃开去，变得越来越小，它们雷鸣般的脚步声也渐渐隐去。

他不能让它们走掉，这里绝对有一条路，只是自己太迟钝，没有发现它。他咬了咬牙，再次拿起了名单和电话列表。

玛丝回到家的时候，斯图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被调成了静音模十式的电视机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照在他脸上的光线不断变化。他双眼瞪着荧屏，却没有真正地看，当他把目光转向她时，眼神依然是涣散的。

看到这种情景，玛丝微微有点惊慌，就像一个少女偷偷溜出去约会情十人被捉住了一样。“嗨，亲十爱十的，在休息？”她刚想走向斯图，却又停下了脚步。

“是你，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幽灵在质询杀死他的凶手，纠结，怨恨，充满绝望。

“什么？”她的笑声有点僵硬，“当然是我，你以为进来的是谁啊？”

他摇摇头，“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开始凝视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自己该说的东西。

“我看了晚间新闻，”他说道，“你今天决定留下我在家，独自前往纽约对我来说是怎样一件幸运的事，或者说难道你没有去见证中央公园的大集会？”

她的眼中一下子噙满了泪水。

“告诉我，未来的人们要找到集会上引起如此巨大轰动的发言的那个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我猜那就是你的工作了？哈，你录下了他的发言吧？没关系，也许我根本无权知道。”他狠狠地磨着牙齿，试图压制自己的痛苦，不让它爆发出来，“为什么？”

“因为我十爱十你。”泪水从玛丝的脸上滑落下来，“我的计划中本不能与你相十爱十。”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们未来人还不能将时间旅行十精十确到分钟。我到达的时间比计划早了几个月，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工作，维持生计。为了不暴露身份，我准备了身份资料。我只计划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路过现场，记下我想要的东西，就回家。我是不计划在过去和人相十爱十的，更没有计划在这个时代和人结婚。但在遇上你之后，我改变了计划，我得到想要的信息以后把它们发送到未来，我自己留下来陪你。我愿意为了你放弃未来的生活，但是你却发现了那根腿骨化石，开始疯狂地寻找时间旅行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犹豫着走向他，“斯图，我很抱歉。”

“抱歉？”他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似的，“为什么而抱歉？为了待在我身边而抱歉？为了嘲笑我的盲目摸索而抱歉？为了冷眼旁观我绝望地寻找一直待在身旁的时间旅行者而抱歉？为了本来可以赐予我最想要的东西，却站在一旁，甚至不给我一丝希望而抱歉？没问题。其实，就算你要打开我的胸膛，挖出我的心脏，我也会原谅你的。”

“你不明白。”

“那么你就告诉我，让我明白。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吗，玛丝？”

她坐到了房间对面的一把椅子里，“行，你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确来自未来。我就是为了记录今天造成巨大影响的这场即兴演讲。有证据显示，现场有很多重要的人物听到了这场演讲。最终，斯蒂芬·哈德斯蒂的演讲造就了真正的世界大合作，那段时间在未来被称作黄金时代。但是，对于他第一次演讲的准确内容却没有一个可靠的记录，那就是你所说的历史上的关键时刻，那就是我的任务。”

“那么这就意味着，现在就是你离开的时候了？”他问道，仿佛这已经成了定局。

她双手握成拳头，却停在了空中，“我不知道。照安排我的确该离开，送一个人做时间旅行是一件大工程，我对我那个时代的人有义务。”她看着他，“但是我不想离开你。”

他讪笑了一声。

她的怒气也升了上来，“继续笑吧，我想，你这么急着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想跟你在一起，的确是件好笑的事情。你清醒着的每一秒钟都用来找出跑到离我亿万年之外的方法，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噢，那不一样，是吧？为什么？为什么你想从我身边跑开这种事情就是可以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耸耸肩，轻轻地说道：“那不一样。”他盯着她，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东西，“我十爱十你，超过了我遇到的任何一份感情，我甚至不知道在十爱十过你之后还可不可能十爱十别人。如果失去你，我的余生将在痛苦中度过，但是，我仍然能够活下去。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时间旅行到恐龙时代，却错过了这个机会，那样我的生命将变成什么样子？知道我有可能摸十到活生生的恐龙，我还怎么能够继续研究这些化石呢。如果我没有看过那块该死的大十腿骨化石，我应该还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那样，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必须回到过去，你能给我最想要的东西，你一定要让我去啊！”

“我不能。”仿佛她发出的这些音节会划伤她的喉咙，“时光穿梭机是根据个人的化学特十性十进行了校准的，这样是为了保证它不会被盗或者被误用。它能够发送非生命的物体，所以我可以把今天的资料发回未来，但是我没有办法传送你。”

他看着她，神情仿佛是她朝他眉心开了一槍，大脑已经知道自己死了，而身十体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也走不掉了，其实，”她继续道，“我的化学特十性十已经发生了改变……好吧，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想当时间旅行之父？”

“嗯？……”

“如果我告诉你，这可能成为千真万确的事情呢？”

“你是说……”

“我怀孕了。”

“你怀孕……什么？”他一下子惊呆了，继而又开始困惑，最后各种感情齐聚心头，就好像有人在肆意拨十弄他大脑里的开关。“怀孕！”他高声叫道，“啊！玛丝！我们的孩子！”他一跃而起，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揽入怀中，抱着她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打转，直到两人都感到头晕目眩，“噢，也许我不应该再想那些事情了。我十爱十你。”

“我也十爱十你。”

他又突然站住了，“等一下，刚刚你说我即将成为时间旅行之父。”

她摇摇头，微笑着，“我说是可能。”

“哇喔，想想，我的儿子会发明时间机器。”

“或者女儿，而且也许。”

他略作沉思，等着她的下半句话，她却只还给他一个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了。你不会告诉我也许什么，是吧？”

“是啊。”

“因此，我现在不能回到过去，但是，有一天……”他的声音因为希望而渐渐升高。

“也许。”

“也许！别这样，玛丝，也许还不如不说。我必须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埋下那根大十腿骨的时间？跟我说说吧。”

她无法直视他。

他却对着她一笑。“好吧，就此打住。我假设那会成真的。某一天。”他无法抑制脸上的笑容，“没问题。我能等下去。嘿！我们有个孩子了！”

克里斯·格里克扶住着玛丝的肩膀，使她放松一点，“感觉怎么样，十妈十十妈十？”

玛丝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笑容里带着苦涩，“我会好起来的。我跟你爸爸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而且很开心。倒是你，你能撑下去吧？”

克里斯再一次强忍住泪水，“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亏欠他很多，他是那么想亲眼见一见恐龙，到最后，我想，他支撑下去的动力也就是我能成功的信念吧，但我却失败了。我想，当我承认自己还没有做好设计出时间机器的准备时，失望击倒了他。”

玛丝握住克里斯的肩膀，四目相望，“听我说，你父亲非常、非常为你骄傲，他确信你最终会完成你的设计，他知道那一点。你的工作让他有了希望，而正是希望使他的生活充实。如果他真的能够乘坐时间机器去中生代，他无法在那里生存。他会死得很悲惨。”她继续望着克里斯的双眼，直到她确认自己要传到的东西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于是接着说，“现在，你别停下，去准备我们的行程吧。准备去墓地，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吧。”

当棺材旁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打开了棺盖，对着斯图的遗体微笑了一下，“我会想你的，老伴儿。我很抱歉，在你活着的时候我无法给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就算我能做到，我也不会做的。我怎么能够让你离开我？”她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仪器，把它放进斯图那失去了生气的手里。她亲了亲他，然后按下了仪器上的开关。

“再见，我亲十爱十的。”她说着阖上棺盖，“小心那些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