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森译
我认为这个故事十分重要,而且还充满社会意义,每个人都应当非常喜欢它。然而,这个故事犹如“讣告”一样,竟然毫无声息地沉入了冷漠的流沙之中。
不过,我并不计较自己是否属于少数。我仍然认为这个故事十分重要、而且还充满社会意义,如果每个人都不喜欢它的话,那是他们时运不佳。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埃尔维斯·布莱十搓十着肥胖的手说:“那个词是自我包容。”他不自在地微笑着,递给地球人斯蒂文·拉穆拉克一盏灯。在他平十滑的脸上长着一双深陷的小眼睛,这时正布满了不安的神情。
拉穆拉克悠闲自得地喷十出烟圈,两条细长的腿十交十叉着。
他的头发搽了粉,显出灰色。他有一副宽大而又强壮的顎骨。“这烟叶是在你们这里生长的吗?”他问道,眼睛挑衅般地盯着香烟。他试图掩饰由于对方紧张而引起的自己的烦闷。
“一点不错。”布莱回答。
“我不懂,”拉穆拉克说,“在你们那个小小的世界上,居然有地方种植这类奢侈品。”
(拉穆拉克回忆起从宇宙飞船观察台上头一次见到埃尔塞维亚星球的情景。这是一个地面凹凸不平、缺少空气的小行星,直径大约100多哩——就像是一块土灰色的粗糙岩石,相距2亿哩有它自己的太十陽十,在十陽十光照射下,这个小行星发出幽幽的微光。围绕那个太十陽十运行的行星中,唯有它的直径超过1哩。现在,人们已在那个微型世界上十穴十居,建立了社会。而他自己,作为一个社会学家,前来研究这个世界,瞧瞧人们是如何使自己适应那个与众不同得令人不解的小天地的。)
布莱久久不退的殷勤笑容有了极细微的扩展。他说:“我们不是一个小世界,拉穆拉克博士,你是用二维标准来判断我们的。埃尔塞维亚的表面积尽管只有纽约州的四分之三,但这并不重要。记住,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占据埃尔塞维亚的全部内空间。—个半径为50哩的球形拥有大大超过50万立方哩的空间。假如埃尔塞维亚的全部空间按50呎的间隔分层占用,这个小行星的整个表面积可达5600万平方哩,这就相当于地球全部陆地的面积。而且,博士,这些面积中没有1平方哩会是不十毛十之地。”
拉穆拉克说道:“天哪!”茫然地凝视了一会儿,
“是的,当然你是对的。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用这种方法考虑过。但那样的话,埃尔塞维亚便成了银河系中唯一被彻底开发的星球;这样,正如你指出的,我们其他人简直不可避免地会考虑到二维表面。另外,我感到更加高兴的是,你们议会对我进行的调查工作一直给予通力合作,丝毫不加干涉。”
布莱听了这话拼命地点着头。
拉穆拉克微微皱眉想道:他为全星球办事,仿佛他不愿意我来似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布莱开口说:“当然,你明白我们实际上比可能的要小得多;到目前为止,埃尔塞维亚仅有极小部分被挖空和占用。我们并不特别急于扩大占用面积,仅仅非常缓慢地进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受到了拟重力机和太十陽十能转换器容量的限制。”
“我明白。但告诉我,布莱议员——这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并不是因为它对我的计划特别重要——我能否先看一看你们的一些农业层和放牧层?想到在一个行星内部,竟有麦地和牧牛场,我简直着迷了。”
“按你的标准,你会发现牛很小,博士,我们也没有很多小麦。我们让酵母发得大得多。可是,会让你看一些小麦的。还有一些棉花和水稻,甚至果树。”
“好极了!正像你所说的,自我包容。我猜想,你们把每样东西都循环使用。”
拉穆拉克敏锐的目光并没有疏忽那最后的话刺痛了布莱这一事实。这个埃尔塞维亚人的眼睛眯成了细缝,竭力掩饰表情。
他说:“是的,我们必须循环使用。空气,水,食物,矿物——所有用完的一切都必须复原到它们的原来状态,废物则被转换成原料。所需要的就是能量,而我们有足够的能量。很自然,我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获得成功;会有一定的疏忽。我们每年要进口少量的水;而如果需求增长,我们就可能进口一些煤炭和氧气。”
拉穆拉克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这次旅行,布莱议员?”
布莱笑容中微不足道的热情部分也消失了。“一有可能就开始,博士。有些例行公事必须办妥。”
拉穆拉克点点头。他吸完烟,踩熄了烟蒂。
例行公事?在预先的通信中并没有这种障碍啊!埃尔塞维亚似乎感到自豪,这颗独一无二的小行星竟能吸引银河系的注意。
他说道:“我意识到,在一个闭关自守的社会中我也许是个不安定因素。”他严厉地看着布莱。
布莱则抢过话头,赶忙解释。
“是的,”布莱回答,“我们感到同银河系的其它星球格格不入。我们有自己的风俗十习十惯。每个独立的埃尔塞维亚人都有一个舒适的小天地。突然出现一个没有固定社会地位的陌生人确实令人不安。”
“社会地位分级制确实包含某种不稳定十性十。”
“是这样,”布莱迅速答道,“但也有某种自我保证。我们有严格的内部通婚条例和严厉的空间占用继承法规。每个男人、妇女和儿童都知道各自的活动天地,他们接受它,反之也在活动天地里被接受;我们实际上并没有神经疾病或十精十神疾病。”
“也就没有什么不当之处了吗?”拉穆拉克问。
布莱张了张嘴,从口形上看好像要说“不”,可是突然闭上了嘴,终于没说出来;额上印现出由于皱眉而加深的皱纹。最后他说:“我去安排这次旅行,博士。同时,我估计你愿意有机会去梳妆一番,然后睡觉。”
他们一块起身离开了房间,布莱谦恭地打着手势,让地球人先走出房门。
拉穆拉克感到压抑,在和布莱商讨问题时,总是觉得其中渗透着某种模模糊糊的危机感。
报纸增强了这种感觉。他在上十床十以前仔细地读着,起初只抱有一种客观的兴趣。这是一份合成纸印的八页小报。其中四分之一的消息是有关“个人简讯”的:出生、婚姻、死亡、各项记录资料、逐渐扩大的可居住空间(不是面积!三维!),其余的消息包括学术论文、教育材料、还有小说。至于新闻,在拉穆拉克十习十以为常的眼光看来,实际上毫无内容。
只有一条消息值得一读,但报导不够完整,令人扫兴。
在一条小标题《要求尚未改变》下,这条消息说:他昨天的立场没有改变。首席议员在再次会见以后宣布说,他的要求依然完全没有道理,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可能再会见。
接着,在括号中,以不同的字体作了如下陈述:
本报编辑们赞成,埃尔塞维亚不能,而且也不愿意对他的警告作出反应,不论发生什么事情。
拉穆拉克连读了三遍。他的态度。他的要求。他的警告。
谁的?
当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
在以后的几天中,他没有时间顾及报纸;但那件事情却不时地回到他的脑海里。
在这次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布莱是他的向导和陪同,可是这人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
在第三天(类似地球24小时制,完全是人为的钟点编排),布莱在某一处停下来,说道:“如今这一层完全用于化学工业。那部分并不重要——”
但他转身太快了一点,拉穆拉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一部分生产什么产品?”
“肥料。某些有机物。”布莱生硬地回答。
拉穆拉克把他拉回来,寻找着布莱可能想要回避的东西。他的视线扫过那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石块,以及堆挤在层间的建筑物。
拉穆拉克问:“那不是一所私宅吧?”
布莱没有朝他指的方向望。拉穆拉克说:“我想,那是我迄今看到的最大的住宅。它为什么建在工厂层呢?”它孤零零地十分引人注目。他已经见到了,埃尔塞维亚的各层被严格地划分为住宅区、农业区和工业区。
他回头招呼着:“布莱议员!”
议员正在走开,拉穆拉克疾步追赶着他。“出了什么事,先生?”
布莱喃喃地说:“我知道我很粗十鲁。很抱歉。有些事折磨着我的心——”他的步子依然很快。
“有关他的要求。”
布莱停下脚步:“你对此知道些什么?”
“就只有我说的这些。我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这么一些。”
布莱喃喃自语。
拉穆拉克问:“拉格斯尼克?那是什么?”
布莱沉重地叹息道:“我猜想有人应该告诉过你。这很丢人,非常令人尴尬。议会以为那些事情一定会很快解决,不必要打扰你的访问,你也不必要了解或者关心。可是,几乎有一星期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另外,尽管有表面迹象,也许你最好还是离开这里。一个外星人没有理由去冒死亡的危险。”
地球人疑惑地笑笑:“死亡的危险?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上,这么平静,这么繁忙。我无法相信。”
埃尔塞维亚议员说:“我能解释。我想最好应当解释一下。”他扭过头去,“正如我告诉你的,埃尔塞维亚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循环使用。你是理解的。”
“是的。”
“这包括——呃,人的废料。”
“我能领会。”拉穆拉克说。
“其中的水通过蒸馏和吸收过程加以回收。剩余物被转换成肥料供酵母用;它的一部分被用作优良的有机物来源,其它的则是副产品。你看到的这些工厂都做这些事情。”
“是吗?”拉穆拉克一踏上埃尔塞维亚的土地,就感受到某种喝水的困难,因为他一直就很现实,知道它必定是从什么中回收到的;但他尽可能克制着这种感受。即使在地球上,水也是通过自然过程从那些味道可憎的物质中再生出来的。
布莱逐渐不安起来,他说:“依格·拉格斯尼克直接负责废料的工业加工。从埃尔塞维亚第一次受人控制以来,这个身份就一直在他的家庭中世袭下来。最初的定居者之一是迈克海尔·拉格斯尼克,他——他——”
“负责废料的回收。”
“是的。现在你看到的住宅是拉格斯尼克的公馆;它是我们星球上最漂亮、最雅致的。拉格斯尼克拥有我们其他人所没有的许多特权;但是,毕竟——”议员的声音中突然涌十入了强烈的情绪,“我们不能对他说。”
“什么?”
“他要求充分的社会平等。他想让他的孩子和我们的孩子呆在一起,让我们的妻子去拜访——噢!”这是极端厌恶的呻十吟。
拉穆拉克想到报纸上的那条新闻,它甚至连拉格斯尼克的名字都不能提,也不能说有关他的要求的任何细节。他说:“我认为,由于他的工作,他成了个被遗忘的人。”
“这是自然的。人的废料和——”布莱说不下去了。停顿一会之后,他更平静地说道:“正因为你是地球人,我估计你理解不了。”
“正因为我是一个社会学家,我想我能理解。”
拉穆拉克想起古印度的不可接触的贱民,他们和十十尸十十体打十交十道。他想起古朱迪亚的牧猪人身份。
他接着前面的话头:“我推测埃尔塞维亚不会屈服于这些要求。”
“决不,”布莱有力地说,“决不。”
“是这样吗?”
“拉格斯尼克已经威胁说不干了。”
“换句话说,继续罢工。”
“是的。”
“那很严重吗?”
“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可以维持一阵子;从这点上说,回收并不是最基本的。可是废料会堆积起来;它们可能会在这个星球上传播疾病。在几代人小心谨慎地控制了疾病以后,我们对细菌疾病的自然抵抗力降低了。一旦传染病发生——一个人就会——我们就会成百上千地倒下。”
“拉格斯尼克清楚这一点吗?”
“当然。”
“那么,你认为他可能把这种威胁坚持到底吗?”
“他疯了。他已经停工了;从你着陆的前一天起,废料回收工作已经停止了。”布莱灯泡似的鼻子吸进了一些空气,仿佛已经捕捉到排十泄物的臭气。
拉穆拉克随即也机械地嗅了嗅空气,但什么也没有闻到。
布莱说:“所以你可以明白,为什么说要你离开这里是明智的。当然,我们不得不提出这个建议,实在丢人。”
但拉穆拉克说:“等一等;还没到这一步。天哪,从职业角度看,我对此极感兴趣。我可以和拉格斯尼克谈一谈吗?”
“决不行。”布莱惊吓地嚷道。
“可我很想弄清前因后果。这里的社会情况很独特,其他哪个地方都模仿不了。以科学的名义——”
“你用什么方式进行谈话?用图象接收好吗?”
“好。”
“我想问问议会。”布莱低声说。
他们不安地坐在拉穆拉克的周围,严肃、庄重的表情搀杂着忧虑。布莱坐在他们中间,故意躲避着地球人射来的目光。
首席议员头发灰白,他的脸上满是皱纹,显得十分粗糙,脖颈细细长长,说起话来柔软十温十和。“如果你能以你自己的自信,想方设法说服他的话,先生,我们将会欢迎的。然而,你决不要以为我们会以任何方式作出让步。”
在议会和拉穆拉克之间垂挂着一块又薄又轻的帘子,不过他仍能辨别出各位议员。此刻他猛地转向面前的接十收十器,它像活的一样在散发光芒。
里面出现了一颗脑袋,色泽自然,形象极为十逼十真。这是一颗强壮的黑色脑袋,下巴宽大,长着淡淡的十胡十子茬,厚实的红十唇坚毅地抿成一条直线。
图象疑虑地问:“你是谁?”
拉穆拉克答道:“我叫斯蒂文·拉穆拉克;我是一个地球人。”
“一个外星人?”
“对。我正在访问埃尔塞维亚。你是拉格斯尼克?”
“依格·拉格斯尼克,敬候差遣。”图象嘲笑地回答,
“只是现在不提供服务,将来也不行,除非我和我的家人受到人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