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茜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凯伦不在身边,凯伦从来就没在身边。
“对不起,求求你回来好吗?”
她绊了一下,头朝下摔了一跤,带着一阵尘土直滑十进了一个环形山里。当她滑十下去时,她拼命挣扎着保持脸朝下的姿势,使自己不翻身压到背上易碎的太十陽十能电池板。当她终于停止滑十动时,耳中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条伤疤似的出现在头盔的玻璃上,幸亏双倍加强的面罩顶十住了,不然她就没机会看到这条划痕了。
她检查太空服,基本上没有破损。支撑左太十陽十能电池板的钛质支架向后折得快要断了,除此之外,奇迹般的再没有其它破损。她把电池组拔下来研究了一番支架的损坏情况。她把支架尽量弯回原状,再用一根螺杆和两根短电线把它固定住。螺杆曾是多余的重量,幸好她从没想过要丢掉它。她小心地试了试,新接口不能负担太多的份量,但只要她不跳得太厉害就应该没问题。无论如何,现在该歇一会儿了。
她醒来时估计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在她不注意时,地貌已渐渐成了山区,今后的步行会比以前慢一些。
“也该是你醒的时候了,瞌睡虫。”凯伦说道。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回头向她的足迹看去。在长长足迹的尽头,地球是个小小的蓝色圆点挂在地平线上方,并不很远。它是单调的灰色背景中唯一的有色斑点。
“十二天里绕了月球半圈。”她说道,“不错呀,小家伙。当然这不能算太好,但也还不坏。你是在练马拉松吗?”
翠茜站起来开始步行。在她从回收器抿水漱去口中怪味的同时,她的双脚自动踏入了惯常的步伐。她头也不回地招呼凯伦:“快走吧,我们得赶路。你到底走不走?”
十陽十光明媚,地面像是洗过似的没有一丝十陰十影。翠茜发现很难找到落脚点,她老是绊在几乎隐形在黑色背景中的岩石上。一步一步地走,一,二,一。
跋涉开始时的刺激感早就衰退了,只留下了对胜利的坚定决心,连这有时也蜕变为一种十精十神安慰。翠茜和凯伦拉起了家常,告诉她自己的私生活的细节,暗地里希望凯伦会喜欢,会告诉她为她感到骄傲。突然伺她发现凯伦并没有听,而且有时趁她不注意就开溜了。
她在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峡谷边站住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条等待着暴风雨来填满的河十床十,但翠茜知道它从来就不懂水为何物,填满谷底的只有尘土,干得像磨碎的骨头渣子。她慢慢找着路下到谷底,小心翼翼地不再摔倒而破坏她娇十嫩的生命保障系统。她抬头看看谷顶,凯伦正站在上面向她招手:“快一点!别十浪十费时间了,你这个懒虫。你想永远留在这儿吗?”
“着什么急?我们已经比计划提前了。太十陽十高高的在天上,我们已绕了月球半圈。没问题,我们会走完它的。”
凯伦从山上滑十下来,犹如在沙面上滑雪。她把脸紧十贴在翠茜头盔上,用一种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她,差点把翠茜吓坏了。
“真叫人着急,我的懒妹十子,你是绕完了半个月亮,但你只是走完了好走的部分。从这里开始将全是山脉和崎岖地段,你要穿着一件破太空服再走六千公里。一旦你慢下来让太十陽十走到了前面,再闹个什么孩子气的小问题,只要一个,你就死了,死了,死定了,就像我这样。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现在打起十精十神,走!”
的确是走得慢了,她已不能像以前一样从坡上直跳下来了,否则她就得停下来艰难地修理损坏的太十陽十能翼板支架。前面也不再有平原,不是巨石遍地,就是环形山的绝壁。
在第十八天,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拱门前,拱门高十耸过她的头顶。翠茜敬畏地望着它,奇怪月球怎会形成这种结构。
“不是风化形成的,这点可以肯定。”凯伦说道,“我想是熔岩,熔岩把山梁熔出了一个洞,然后亿万年微陨石的轰击修饰了粗糙的边缘。话说回来,这东西很漂亮,对不?”
“壮观极了。”
拱门过去不远她进入了一片针状的水晶森林。起初它们很小,像玻璃似的碎裂在她脚下,但不久它们就高十耸过她的头顶,六个面的尖柱顶闪烁着奇幻的色彩。她无声行走在它们之间,蓝宝石般的闪光把她弄得头晕目眩。这水晶的丛林终于渐渐消失,被折射着太十陽十的七彩的透明巨石取而代之。这是绿宝石?还是钻石?
“我不知道,小家伙。但它们挡在我们面前,我会很高兴把它们甩在后头。”
再走一段,闪光的巨石阵也渐渐消失了,只在两边山坡上还剩下几处稀疏的彩光,最后岩石终于只是坑坑洼洼的嶙峋岩石罢了。
到了代达罗斯环形山,月球背面的中点,但没有时间来庆祝了。太十陽十早就结束了它懒洋洋的上升,并逐渐地向她们前方的地平线直落下去。
“小家伙,这是与太十陽十的赛跑,而太十陽十从不停下来休息。你落在后头了。”
“我累了,难道你看不见我累了吗?我想我是病了,我浑身是伤。别管我,让我休息一下,只要几分钟,好吗?”
“你死了就可以休息了。”凯伦尖着嗓门笑了起来。
翠茜突然意识到她正处在发疯的边缘。她猛然收住笑声:“快走,小家伙,快走!”
异常单调的灰色月面在她脚下逝去。
但美好的愿望和拼命的赶路并不能抵消太十陽十正在下降的事实。每天她醒来时,在她前方的太十陽十就更低了一些,更直接地把十陽十光射进她的眼睛。在她前面,在太十陽十刺眼的光晕里,她可以看见一片绿洲,一个在不十毛十沙漠中有着青草和绿树的小岛。她甚至能听见阵阵蛙鸣,呱……呱……呱!
不,那不是什么绿洲,那是功能失常警报的叫十声。她站住了,感到天旋地转。太热了,太空服的空调坏了,她花了整整半天才找到了堵塞的制冷液阀门,然后又是三小时泡在汗水里才找到一个既疏通阀门又不把珍贵的液体排十入真空的方法。
太十陽十现在直接照在她脸上了。岩石的十陰十影犹如饥饿魔鬼的爪子向她伸来,即使是最细小的,看上去也恶狠狠的。凯伦又走在了她身边,不过这次她十陰十沉着脸,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干了什么啦?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
“我不在这儿,小妹十子,我死了。我想也该是你正视这一切的时候了。”
“别说那个,你不可能死了。”
“在你心里有一幅我的理想形象,让我走,让我走吧。”
“我办不到。别走,嗨,你还记得我们攒了一年的零用钱想去买马的事吗?我们发现了一只迷路的猫正生着病,我们带上满满一鞋盒的零用钱去找兽医给它看病。结果他医好了小猫,却一点也不肯收我们的钱。”
“对,我记得的。可我们始终也没有攒到足够的钱买一匹马。”凯伦挥了挥手,“你以为和一个拖着鼻涕整天跟着我屁十股转,想重复每一件我干过的事的妹妹一起长大很轻松吗?”
“我可没拖鼻涕。”
“你拖了。”
“不,我没有,我崇拜你。”是吗?”
“你是我的偶像。”
“我知道你崇拜我。我告诉你,小家伙,这一点并没让我好过多少。你以为当一个偶像很简单吗?什么时候都得一本正经的。基督呀,整个中学阶段,每当我要过过毒瘾,我就得一个人躲起来私下里十抽十,不然我的混帐小妹妹就会来个翻版。”
“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别天真了,小不点。我当然是这样的。你总是紧盯在我背后,不论我干了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照做一遍。我得拼命挣扎才能保持领先,而你,该死的,毫不费力地就跟上了。你比我聪明得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会怎么想?”
“好吧,那我就好受吗?你以为对我来说事情就容易吗?从小有一个死了的姐姐,我每做一件事,人家就说‘你不像凯伦可太糟了’,或者‘凯伦会这么做’,再不就是‘如果凯伦还活着……’,你说这会让我怎么想?啊?你倒一了百了,可我得按一个要命的天使的标准来生活。”
“长痛不如短痛,小家伙,总比死了的好。”
“去你的,凯伦,我十爱十你。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我知道,小家伙,我也没办法,我很抱歉。我也十爱十你,可我非走不可,你能让我走吗?你能不能从现在起只当你自己而不当我呢?”
“我会……我会试的。”
“再见了,妹妹。”
“再见,凯伦。”
她一个人站在十陰十影遍地、空旷崎岖的荒原上,在她前方,太十陽十已经快贴上山梁了。她踢起的尘土古里古怪的,它们非但不落向地面,反而飘浮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她被这现象迷惑住了。接着她看到在她周围的尘土正静静地飘离地面,开始她以为这又是幻觉,但不久她就明白那只是一种静电现象而已。她穿过正在升起的月尘之雾向前走去。残十陽十如血,天空转成一片深紫④。
黑暗似魔鬼向她扑来,在她身后只有几处山尖还被照亮着,山脚早已消失在十陰十影里,前方的地面也已被她必须绕开的十陰十影所覆盖。她打开无线电定十位器,但只收到静电干扰。假如坠毁地点已在视野之内,定十位器就会收到来自“月影号”的定位信号。她肯定已离那里不远,但周围没有一点看来熟悉的地貌。前方是她曾爬上去向地球发报的山岗吗?她无法断定。她爬了上去,但没有看到蓝色的大理石,也许是下一座?
黑暗已没到她的膝盖,她摸索着越过隐身在黑暗中的岩石,她的脚在石头上踢出的火星在她身后明灭不定。“磨十擦发光。”她想道——以前没人亲眼见过这个。她现在不能死,不能功败垂成,可是黑暗却不肯等。黑暗包围着她仿佛汪洋大海,岩石从潮水里探出头伸进残十陽十里。当黑暗的潮水涨到她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时,低电压警报尖十叫了起来。坠毁点肯定在附近。它一定要在!或许信号定十位器坏了?她爬上一道山岗,躲进十陽十光里,环视四周拼命寻求着启示。难道救援行动现在还没展开吗?
只有山顶还在十陽十光里,她穿过黑暗,走向她看得见的最近最高的山峰。她跌跌撞撞地爬行在漆黑的海洋里,最后像游泳者渴求空气似的把自己拉进了十陽十光里。她蜷缩在她的岩石孤岛上,绝望地看着黑暗的潮水慢慢升起包围着她。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地球上,救援行动是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进行的。每件事都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检查过了——在太空里,小小的漏洞就是对意外死亡的邀请——然而救援行动还是被一些小问题拖住了。这些小小的拖延对正常的行动是例行公事,但对紧张的行动截止时间却深具威胁。
时间表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紧张,原定发射时间是四个月后而不是四个星期。原计划去度假的技术人员都义务加了班,一些原几星期才能运到的零件,连夜就运到了。对“月影号”的替代品——原名“探索者号”,现临时改名为“拯救者号”的最后总装加快了。在“月影号”坠毁后不到两星期,其运载舱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发射上了太空站。当装满燃料的航天飞机紧接着上天时,运载舱已装上了防热罩并进行了试验。当救援小组在模拟器上练十习十可能出现的情况时,登月舱的发动机已被检查并换掉了,登月舱也被紧急改装可搭乘第三个成员。经过试验,它被发射上天与“拯救者号”会合了。坠毁四星期,飞船已加满了燃料,救援小组接到了命令,飞行路线也计算好了。于是航天飞机载着救援小组冲破浓雾,飞向轨道上的“拯救者号”与之会合。
在意外地收到来自月球的信号而得知考察队还有一个幸存者的三十天后,“拯救者”离开轨道,飞向月球。
在坠毁地点西面的山岗上,指挥官斯坦利用探照灯扫了一遍残骸,然后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真是惊人的驾驶技术。”他说道,“看上去她像是用TEI发动机刹车,然后再用它进行速度控制微调。”
“真了不起,”汤尼娅·纳科拉低声说,“真可惜这也没救得了她。”
帕特里茜娅·莫里根的行动记录被写在残骸周围的泥土上,救援队搜索过残骸后,他们找到一行足迹伸向西方,越过山脊,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斯坦利放下望远镜,没有回来的足迹。
“看上去她是想在空气用尽前好好看一看月球,”他说着在头盔里摇了摇头,“真想知道她走了多远?”
“有没有可能她还活着?”纳科拉问道,“她可是个机灵鬼。”
“还不至于机灵到能在真空里呼吸,别骗你自己了。这次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政治玩具,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儿找到一个活人。”
“不过,我们还是得试试,对吧?”
斯坦利摇摇头又敲了敲头盔:“等等,我的鬼对讲机有反应。我听到一点信号,听起来有点像是人的声音。”
那人声微弱地传进了对讲机:“别关灯,千万,千万,别把灯关了……”
斯坦利转向纳科拉:“你也……?”
“我听到了,指挥官……可我不敢相信。”
斯坦利举起探照灯向地平线来回扫去:“喂?拯救者呼叫帕特里茜娅·莫里根。见鬼,你在哪儿?”
原来是纯白色的太空服现在已被月尘染成了肮脏的灰色,只有在背上七扭八歪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被仔细地擦得一尘不染,而在太空服里的人也差不多快散架了。
吃一顿饭再洗了个澡后,她恢复了元气,并开始解释:“是山顶救了我,我上山顶待在十陽十光里。那高度还不够,我差点听不见你们的电台。”
纳科拉点了点头:“这我们能明白,可其余的部分……过去的一个月里,你真的绕了月球一圈?一万一千公里?”
翠茜点头道:“我想就是这么回事,距离大概相当于从纽约到洛杉矶打个来回。有人曾徒步走完这段路并活下来了,所需要的只是每小时略低于十英里的步行速度。月球背面比较难走,比正面崎岖多了,可有些地方却出奇的美丽。你不会相信我看到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我也不相信某些我看到的东西。总而言之,我们只是给月面搔了搔十痒,我会再回来的。指挥官,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会的,”指挥官斯坦利说道,“我相信你会的。”
飞船飞离月球时,翠茜向月面投去最后的一瞥。一时间她觉得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月面上向她挥手道别。她没有回礼。
她又望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壮丽无比的荒原。
注:
①翠葛是帕特里茜娅的昵称。
②静海基地——阿波罗十一号登月点,即人类首次登月点。
③荷兰人——凯伦所养的狗的名字。作者在此处亦暗指“飞行的荷兰人”的典故。据说早期的飞行页都发誓在飞行时见过一个着传统荷兰装束的人伴着自己的飞机在空中飞行。后来遂特指飞行员或宇航员产生的幻觉。
④作者似乎有个小笔误。由于月亮上没有空气,故不可能出现类似地球上的残十陽十如血的光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