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坚译
驾驶员们有句老话:“着陆后还能活着就是好着陆。”
或许三纪夫活着他会做得好一些,但翠茜已尽了她的全力了。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是一次比她期望的要好得多的迫降。
只有铅笔粗细的钛质支架从来就不是为承受着陆时的压力而设计的,纸那么薄的耐压壳先是扭曲,接着就裂开了,碎片飞入真空,散布在一平方英里的月面上。在坠毁前的那一瞬间,她记着甩掉了油箱,没有发生爆炸,但迫降终没有能让“月影号”保持完整的程度。在一片恐怖的沉寂里,脆弱的飞船像一只没用的铝罐被撕碎压扁了。
驾驶舱被撕十开了一条口子,从飞船的主体上掉了下来,这部分残骸落在了一座环形山的山壁旁。当它终于停下来时,翠茜松开了把她绑在驾驶椅上的带子,慢慢地向天花板飘了去。她忍着不十习十惯的重力,找到了一个没损坏的舱外活动装置接到太空服上,然后从曾是生活舱联接口的破洞爬进了十陽十光里。
她站在灰色的月面上瞪大了眼睛,前面是她的影子,活像一摊被神奇地拉成了人形的墨水,地面崎岖不平,寸草不生,只有各种形状的灰色和黑色。
“真是个不十毛十之地。”她自言自语道。在她身后,太十陽十刚刚爬过山顶,照耀着散布在崎岖平原上的钛和钢的碎片。
帕特里茜娅·杰·莫里根①望着荒芜的月面,忍不住热泪盈眶。
翠茜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电台从七零八落的船员舱里捡了出来。她试了试,什么也收不到,这一点也不奇怪——地球正处在月球地平线以下,同时也没有其它飞船在环月轨道上。
她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三纪夫和特丽莎。在低重力条件下,他们的十十尸十十体搬运得出奇容易。没有安葬他们的必要。翠茜把他们安放在两块巨石之间,面向西,向着太十陽十,向着在远处黑色山脉背后的地球。她试着想说几句合适的悼词,可是失败了,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该给三纪夫举行什么样的葬礼仪式。
“永别了,三纪夫;永别了,特丽莎!我希望结果不是现在这样,对不起。”她的声音几近耳语,“随主同去吧!……”
她尽量不去想还有多久她自己就会加入他们的行列,而是去想她的姐姐会作什么?生存,凯伦会生存下去的。
翠茜首先充实了一下她的装备:她活着,基本上没有受伤;她的太空服工作良好,生命保障装置由太空服上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供电,只要太十陽十还在照耀她就不会缺水和空气。在残骸里翻了一阵后,她发现了不少未破损的食品包,她不至于挨饿了。
第二是求救。目前,最近的救援只能来自月平线以外二十五万英里处,她需要一根高灵敏度的天线和一座能看到地球的山峰。
在月影号的主电脑里,曾储存着最详细的月面图,现在不存在了。飞船里也有其它月面图,但它们也早已和飞船一起成了碎片。她对付着找到了一张雾海详图和一张勉强可作参考的简易月面全图,其实也只有用这张图做参考。按照她所能做的最十精十确的估计,坠毁地点正好在史密斯海的东部边缘,远处应是代表海陆分界的山脉。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在上面看到地球。
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太空服,随着指令,太十陽十能电池组全部打开了,活像一对巨大的蜻蜓翅膀。当它们转动着迎向太十陽十时,闪烁出瑰丽的色彩。她确定太空服的工作系统正常后,就出发了。
当走近了才发现,山脉并没有在坠毁点看来那么陡峭。在低重力作用下,虽说直径两米的碟状天线弄得她踉踉跄跄的,但爬山与走路并没有多大区别。到达山顶后,一线细细的蔚蓝色像是对翠茜的奖赏似地露出了月平线,远在山谷另一边的山脉仍然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推了推扛在肩上的电台,开始穿越下一个山谷。
在下一个山峰上,地球像一块蓝白色的大理石被黑色的山脉遮住了一半。她支起三角架和天线,小心地调节了输出信号:“呼叫!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从月影号呼叫!紧急情况。重复,这里有紧急情况。有人收到吗?”
她松开了送话钮上的拇指,等待着回答。然而除了来自太十陽十的轻柔得犹如耳语的静电干扰,她什么也收不到。
“这里是宇航员莫里根从月影号呼叫!有人收到吗?”她又等了一会儿,“月影号呼叫!这里有紧急情况……”
“……影号,这里是日内瓦控制中心。我们收到了你的呼叫,你的信号很弱但还清楚,请你在上面坚持住。”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憋了这么久。
在转动了五分钟之后,地球把地面天线带出了接收范围。在这段时间里,在他们从月影号尚有幸存者的意外里清醒过来后,翠茜得知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的降落地点十分接近黄昏线——正好在月球向十陽十面的边界上,月球尽管转动很缓慢,却是不可逆转的。日落将在三个地球日内来临,然而,没有航天飞机在月球上,没有地方可供她度过十四个地球日的漫长“月夜”。她的太十陽十能电池需要十陽十光来使她必须的空气保持新鲜。她找遍了飞船的残骸,没有任何未损坏的储存罐,也没有电池,这意味着没有可能储存一丁点儿氧气。
而且他们没有任何可能在黄昏来临前发射一个救援组上天。
“没有可能。”实在太多了。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盯着崎岖荒原尽头那一弯纤细的蓝色“新月”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后,位于金石堡的地面天线进入了接收范围。电台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月影号,你收到了吗?月影号,你收到了吗?”
“月影号收到。”
她松开了送话钮,默默地等待着她的话被传送到地球。
“收到,月影号。我们已确定最早的救援发射时间将在三十天之后,你能坚持那么久吗?”
她把心一横,摁下了送话钮:“月影号宇航员莫里根呼叫。我会在这里等你们,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等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得到回答。在金石堡的天线不可能这么快就出了接收范围,她开始检查电台。当她打开外壳时,发现电源上的印刷电路在坠毁时被撞坏了一点,不过她没有发现任何松动的铅板或其它部件。她用拳头锤了几下——“凯伦电子学第一定律”:假如电器不工作,敲它——然后再校准天线。可是没有用,很明显,在印刷电路里有什么东西损坏了。
如果是凯伦会如何反应?肯定不会是坐以待毙。赶快行动吧,小家伙,当黄昏追上你时,你就死定了。
地面肯定收到了她的答复,她必须相信他们收到了答复并会来救她。她所要做的就是活到那时候。
碟状天线太笨重,她无法随身携带,只能带上基本的必需品。太十陽十如果落下来,她的空气就会用尽了,于是她丢下了电台,开始步行。
行动指挥官斯坦利盯着他的引擎X光采样报告发呆。现在是早上四点,今晚上没时间再睡了,他计划六点飞往华盛顿向国会作证。
“您的决定?指挥官,”机械师说道,“我们在飞行发动机X光采样里找不到任何裂纹,但它可能是隐十性十的。标准飞行图线没有测过发动机在一百二十时的情况,所以即使有裂纹在翼片上,它也被瞒过去了。”
“如果我们把发动机拆下来做检查会耽搁多久?”
“假设它们正常,我们会损失一天,不然的话,两天甚至三天。”
指挥官斯坦利恼火地捻着手指,他讨厌被迫作出草率的决定:“通常的程序是什么?”
“通常我们会重新检查。”
“干吧。”
他签了字,又耽搁了。在天上,有人正指望着他准时到达。假如她还活着,假如无线电讯号的中断没有意味着其它系统的致命损坏。
假如她能找到不需要空气而存活的方法。
在地球上的话,这相当于一场马拉松。可在月球上,这只不过算是小跑罢了。在走了十英里之后,跋涉带上了一种轻松的节奏:一半是散步,另一半既像是慢跑又像是一只行动缓慢的袋鼠在蹦跳。她最大的苦恼是这一切未免太单调。
与她同时受训的伙伴对她因成绩最好而在班里第一个被选上参加实际行动多少有些嫉妒,他们曾无情地嘲笑说她是参加一个离月面只有几公里却不着陆的行动。现在她有机会比历史上的任何人都更贴近地观察月球了。她不知道她的同学现在会怎么想,她将有故事可说了——如果她能活着说的话。
低电压警报的鸣叫把她从遐想里惊醒了过来。她开始按着维护清单检查各项指标。
出舱活动时间:8小时。
系统工能:正常。
只有太十陽十能电池组提供的电流低于正常。只一会儿她就找出了十毛十病出在哪儿:太十陽十能电池组上有一层薄薄的积尘。不是什么大问题,把积尘刷掉就行了。不过,要是她找不到一种可以防止扬起尘土的步法,她就得每几小时就停下来做一次大扫除。她再检查了一遍电池组就又迈开了步子。
太十陽十在她背后,一弯梦幻般的蓝色的地球缓缓旋转着,不易察觉地在地平线上爬行。她开始十胡十思乱想了。“月影行动”曾被认为是一场轻松的行动,一次低轨道月面测绘飞行以便确定将来建立月球站的地点。月影号从来就没想要迫降,不管是月球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无论如何都得迫降,她非那么干不可。
向西穿过荒原时,翠茜又陷入了混杂着鲜血和坠十落的噩梦:三纪夫在她身边奄奄一息,特丽莎已死在实验舱里,月球猛地变得无比巨大,在舷窗外以一个疯狂的角度旋转着。制止住旋转,校准着陆点,要以低太十陽十角为参照。太十陽十照明可让你容易看到地面的崎岖程度。燃料要省着用,但要记住在撞地前那一刻扔掉油箱以免爆炸。
那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应集中注意力在现实问题上迈开步子,一、二、一。
低电压警报又响了,这么快就又有尘土了吗?
她低头看了看她的里程表,吃惊地发现她已经走了整整一百五十公里。
无论如何该休息一会儿了。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食品包,然后把闹表定在了十五分钟之后。食品包的气密封口是专为她面罩下部的接口而设计的,重要的是不能让沙子进入封口。在把食品包打开以前,她把真空的封口检查了两遍才把食物条塞十进太空服。她转过头咬下了几块,食物条硬十邦十邦的,微带着一丝甜味。
她眺望着西方的原野,月平线看上去平坦得不像是真的,在几乎伸手可及之处形成了一幅如画的背景。在月球上应该很容易保持每小时十五至二十英里的步行速度,把睡觉时间也算上的话,也许平均每小时十英里。她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凯伦会喜欢这个的,她总是喜欢在不十毛十之地远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可够漂亮的,对吗,姐姐?”翠茜说道,“谁会想到这儿有这么多种奇形怪状的十陰十影呢?没人的海滨浴场很多,糟糕的是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水边。”
该走了。她继续穿越那坑坑洼洼但基本上还算平坦的原野。月球是个出奇平坦的地方,只有百分之一的月面是大于十度的。那些小环形山,她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少数大的,她就从旁边绕过去。在低重力作用下,这对步行并不造成任何真正的问题。她并未感到疲劳,但当她检查读数时她发现已走了二十小时,于是她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睡觉是个问题。为了便于维修,太十陽十能电池组被设计成可拆卸式的,可是拆下来以后它们就不能向维生系统供电了。她终于找到一个方法,把短短的电线从衣服里拉出一个足够的长度让她既能躺下,又能把电池放在身边不致把电源切断。她必须小心不使自己翻身。做完了这些,她发现自己睡不着。过了好久她才迷糊了一阵子,梦里没有她预备梦见的“月影号”,只有她的姐姐凯伦。在梦里,她姐姐并没有死,只是在装死跟她开玩笑而已。
她醒来时肌肉酸痛,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她忽然记起了身在何处——地球正挂在离月平线一掌高的地方。她站了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西面火药样灰色的沙原跑去。
她的双脚被靴子磨得很疼。她改变她的步法,从小跑换成跳跃再转成袋鼠式弹跳。这使情况好了,但还不够。她可以感到双脚开始起泡,却没法脱十下靴子来舒散或仅仅只看一看她的双脚。凯伦也用起泡的脚走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没有耐心听抱怨或减速。也许她应该在开始步行前就把靴子脱了,在六分之一的重力作用下,疼痛至少是可以忍受的。
再过了一会儿,她的脚干脆失去了知觉。
小环形山她跳过去,大一点的她绕过去,最大的她翻过去。在史密斯海的西部她进入了一个崎岖地段,遍地都是小山丘。她不得不减低了速度。山坡上十陽十光普照,可是环形山的内十壁和山谷仍笼罩在十陰十影里。
她脚上的泡破了,刺骨的疼痛从她的靴子里直传上来。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泣,继续前进。这样又走了几百公里,她来到了泡沫海,道路又变得好走了起来。穿越过泡沫海就是丰富海的北端,由此可达静海。她第六天的行程应当从静海基地②路过,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向地平线上搜索,却什么也没看到。她猜想自己一定是与它错开了几百公里,走在了偏北的方向。现在只有取道儒略·凯撒环形山去蒸汽海以绕开山脉。那个古代的登月遗迹实在太小了,除非她直接从旁边经过,否则是看不到的。
“真是,”她说道,“走了这么远的路,方圆几百里内唯一的旅游点关门了。这是通常会有的结果,对不,姐姐?”
没有人为她的幽默发笑,所以片刻之后她自己笑了起来。
从混乱的梦境里醒来,回到漆黑的天空与静止的十陽十光下,打个哈欠,然后睡眼惺忪地开始赶路。抿一口乏味的十温十水,尽量不去想那是从哪里回收来的;休息,小心翼翼地清扫你的太十陽十能电池组,这是你的生命。再走,再休息……再睡觉时太十陽十还钉在你醒来时的位置上。第二天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然后再重复……再重复……
虽说食物是低残留的,但每过几天你总得按自然规律排十泄。你的生命保障系统无法回收固体废料,所以等到太空服排十出废物时,你得小心那些散入真空的褐色粉沫。你的行程被这些粉末遗留物标了出来,它们和黑色的月面尘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向西,一直向西,和太十陽十赛跑。
地球高高挂在天上,她现在不仰头就看不见地球了。当地球挂在天顶时她停下来庆祝了一番,她打开一瓶看不见的香槟酒,向想象中的旅伴们敬酒。现在,太十陽十高挂在地平线以上,经过六天的步行,她绕过了四分之一的月面。
她绕过哥白尼山的最南端,以便既远离陨石区又不翻山越岭。在这个神秘的地区,巨石有房子那么大,更有些比航天飞机的油箱还大。脚下松十软的粉状表土混合着岩石,放射形的深沟显示出亿万年前大灾变的冲击。她摸索着前进,边走边把对讲机打开说道:“请注意您的脚下,落脚处的地层并不坚固。现在前面有座小山,我们是该爬上去呢,还是绕开它?”
没有吱声。她打量着面前的石山,虽说她看不到火山活动的痕迹,但石山看上去像个古火山口。山口周围地区的情况可能很糟,她可以在山顶观察前方的路况。
“喂,大家听清楚了,攀登这座山将会有危险,跟紧我,看清楚我在哪里落脚,别赌运气,慢慢走总比死了的好!还有问题吗?”没人回答,很好。“好那么好吧,登上山顶后我们休息十分钟。”
过了哥白尼山间的乱石,博鲁赛拉仑洋平坦得犹如高尔夫球场。翠茜以一种轻柔均匀的滑步穿行在沙上,凯伦和荷兰人③似乎不是远远落在后头,就跑在前面,连个影子也看不到。那条蠢狗还像它小时候那样紧紧跟在凯伦身边,虽说翠茜天天给它喂水喂饭。翠茜对凯伦不肯紧跟在她身后很生气,凯伦答应过这次让她带队的,不过翠茜只好在心里不满。凯伦以前叫她十乳十臭未干的淘气包,所以她决心表现得像个大人,归根到底,她是掌管着地图的人。假如凯伦迷了路,那可是她自找的。
她又把路线定得更偏北一些,以便走在地图标出的平坦地段里。她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凯伦,却吃惊地发现地球像半个满月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当然,哪都没有凯伦。凯伦几年前就死了,只有翠茜一个人呆在一件又臭又痒几乎把她大十腿上的皮磨掉一层的太空服里。她真该把衣服撕了,可谁又要她穿着这衣服走这么长的路呢?
真不公平,她必须穿着太空服而凯伦却不需要。凯伦可以干很多翠茜办不到的事,可她怎能不必穿太空服?人人都得穿太空服!这足规矩!她转身问凯伦。
凯伦苦笑:“你这不懂事的小妹,我不必穿太空服是因为找死了,像只小虫似的被压死然后被安葬了。还记得吗?”
哦,是的,那就对了。那么好吧,如果凯伦死了,那她是不用穿太空眼下。这成了个极好的理由使他们一起在沉默里又走了几公里,直到翠茜忽然想起:“喂,等一下,假如你死了,那你怎么又会在这儿?”
“因为我并不在这儿,小傻瓜。我只是你过剩想象力的产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