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惠平译
这孩子坐在会客室里,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上。她身穿一件颜色艳丽的印花布上装,要不是经过相当考究的熨烫,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衣料很蹩脚。那双鞋子虽然质地很差,倒也经过一番修饰整理。她挺着腰板坐着,神态庄重,不做小动作,双脚也不擦着椅子腿乱晃动。多少修女苦口婆心地教育孩子们不能急躁,却未能奏效;可这一位的耐心真好。她似乎常常十习十惯等人似的。
梅·福斯特站在一面反射镜旁,细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捣蛋学生。她看够了,便踱步离开了镜子。她对自己每次会见前偷觑学生的做法感到内疚,但又马上找出理由,认为这样做能帮助她更好地解决问题。如能事先将会面人估量一番,那么会见时,就能省去争论,先发制人。跟这些捣蛋学生打十交十道用不着搞那么多清规戒律,如果你想不得胃溃疡的话。
如此镇定自若或许是她的一种策略,梅暗自思忖。不对,这解释不通。尽管这些小家伙都是出色的演员,但表演总是给观众看的;而这个女孩不可能怀疑到屋里有一面特殊的镜子,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福斯特夫人的办公室。其实,这块镜子另有一大好处:当自己不在房里时,教导主任仍可观察到孩子们的表现。梅负责这项工作已有十五年。她深深体会到:这些孩子会耍两面手法,有人在与没人在,他们的表现大不一样。同他们相比,杰克尔和海德倒成为一对言行一致的双胞胎了。
梅跨出暗室,扭亮电灯,走到办公桌旁边。她最后扫了一眼文件夹,然后合起来,朝对讲机说道:“露易丝,请你把那孩子带进来。”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开了,那孩子走了进来。尽管梅早有思想准备,仍不免大吃一惊。这孩子太瘦了,比刚才坐着时瘦得多,不过,还不像有什么十毛十病。这种瘦,很像九十多岁的健康老人的那种俊俏。虽不十分结实,倒也颇能持久。还有那对眼睛。
梅曾是第一批赴中非的和平队自愿人员。两年之中,为了消灭饥荒和营养不十良,她拼命工作,除金钱以外,还使用了现代技术所能提供的各种手段,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政治和部落之间的世仇决定了成千上万的人必须缓慢地挨饿而死。就在那里,她看到过相似的眼睛。
儿童经得住疼痛、饥饿、急行军,甚至丧失双亲的痛苦,最终还能靠年轻人的弹十性十得以恢复。但如果他们血肉消失,变得皮包骨头,肚皮肿胀,那么,在他们苟延残喘的余生,眼睛里便会出现一种特有的神色。幼小的心灵里己经印上了一条深刻的教训;成十人世界不可信,死神的魔爪必来临。十年以后,梅还经常在恶梦中看到那些孩子可怕的目光。
眼前站着的女孩双目直穿梅的灵魂,这种目光似乎对死亡太熟悉了。
梅迅速从惊愕之中解脱出来。女孩环顾了房间四周,好像在检查防火太平门,然后瞥了一眼梅办公桌上的文件,大步走向来访者的坐椅,“咚”的一声坐了下去。
“我名叫麦丽莎,”她说完,又紧张地一笑,“您就是福斯特夫人吧。”这时,她又表现出十足的孩子神态:克制不住的局促不安,一只鞋踢着另一只鞋,眼睛闪耀着毫不在乎的青春十光彩。
梅摇晃了一下十身十体,慢慢地镇静下来。此刻,她发现自己方才的观察很不全面。多正直的孩子——麦丽莎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个顽固的捣蛋鬼,倒不如说是八岁儿童的典范。多大年纪?十四岁。十四岁了?
“麦丽莎,今年以来,你已经第三次被停学了。”梅以教师特有的严肃口吻说,眼里显露出一种威严的神色。
“说得对。”这孩子毫无悔改之意地回答。眼见得权威不起作用,梅的目光变得蕴含同情与谅解。
“想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梅十温十和地问。
麦丽莎耸了耸肩。
“有什么可讲的?那个十毛十老头,哦,十毛十里希先生又同我在历史课上争论起来,”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他想靠强迫命令来赢得争论。”她板起脸孔说。
“十毛十里希先生讲授历史课已有多年,”梅以调解的口吻说,“也许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知道得比你多。”
“十毛十里希的脑袋打过楔子了!”梅听了不禁眉十毛十往上一翘,但姑十娘十正在忿愤之际,根本不顾梅责备的脸色。“你知道他向班里兜售些啥玩意儿吗?他企图说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一大倒退。说什么孩子每星期要在工厂工作六、七天,一班连干十四个小时,一周下来,只能挣到几便士。这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从来不问问自己,条件要真那么坏,为什么还有人肯干?”
“那么,你说为什么呢?”梅若有所思地问,她被孩子的热惰所感染了。
姑十娘十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这是当时城里最好的工作,道理就在这里。假如你不喜欢工厂,你可以去讨乞、偷窃,或去农场干活。在那些日子里,如果你讨饭或偷东西叫人抓住,就会被放在油里活煎。这不是开玩笑。再说干农活吧,”她做了一个鬼脸。
“一星期七天,早晨天未亮一直忙忙碌碌干到太十陽十落山,结果怎么样?年成好,你能捞到吃的;年成坏了,你就得挨饿。但是,空着肚子还得像吃饱时一样干活,而且要更卖力气。如果在厂里工作,至少在庄稼歉收时,你有钱买食物。那就是进步嘛,不管你怎么看问题。”
梅思索了片刻。
“可是,那些被机器搞残废的儿童呢?”她问,“那些由于终年吸十入灰尘,或终年烧火炉,或终年缺少光照而搞坏了身十体的孩子呢?你看见过耕地的小孩被一群烈马践踏在地的情景吗?你中过暑吗?”她讥讽地说,“那些工厂当然不理想,可是其他地方更糟糕。请把这些讲给那老头十毛十里希听听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当时你也在那里。”梅略带讥笑地说。
回答很干脆:“我读了很多书。”
梅想起了自己眼下的职责。
“就算你对,你也应该策略一点,懂吗?”姑十娘十往椅子背一靠,眼盯着梅不吭声。“你已经两次扰乱了他的课,还有伦道夫小十姐的课。”
梅停顿了一下,对姑十娘十的同情和谅解程度又升了一级。
“恐怕你不光在学校闹矛盾吧?你在家里怎么样?”
麦丽莎耸了耸肩,完全是一种成十人的姿态。
“家。”她的话音里流露出不悦的含意。“我的父——我的养父去年过世了,心肌梗塞。糟糕的是,斯图尔特夫人还在难受呢。”话停住了。
“你呢?”
姑十娘十眼睛一瞟。
“每个人早晚总是要死的。”又停顿了一下,“当然,我希望斯图尔特先生能活得长一点。他这个人不错。”
“你母亲怎么样?”梅谨慎地试探。
“我的养母总盼我快点长大,好让她脱身。真有意思,如果法律允许,下个月她就会把我嫁出去。”她不舒服地扭十动了一下十身十子,又说:“她招来一个又一个男孩,要领我出去。”
“你喜欢同男孩子一道压马路吗?”
一种盘算的目光。
“有点喜欢。我是说男孩子们都不错。问题是我还不愿意定下终身。”她紧张地一笑。“我并不僧恨男孩子,我的意思是:等我长大了,我有好多时间过那样的生活。”
“你快满十四岁了。”
“可我身材算瘦小的。”
又碰了一个钉子。
“斯图尔特夫人让你吃饱吗?”
“当然。”
“你自己保证吃东西不挑拣吧?”
“肯定没有。你看,我这是自然的瘦。斯图尔特夫人虽然看我不顺眼,还不至于要除掉我。只是——”她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噢,是这么回事。”
接着,麦丽莎换了一种男中音的假声说:“现在城市生活中普遍发生的综合症是女子在青春早期缺少足够的营养。虽然这种经济环境并不缺乏财源和饮食、教育,但上述病症患者却无法获得成长所必须的适当营养。
“这种患者往往出现在没有朝气蓬勃的一个或多个男十性十配角的环境中。通过仔细的观察,发现这些患者有病态的早熟及具有刚成长为成年妇女所发生的功能十性十变化。为了避免与这些变化有关的其他责任,食量不足成了这种身十体瘦弱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她做作地深吸了一口气。
“哈!安德森倒是个口若悬河的家伙。他们用他那些关于行为学和心理学的书吓唬你,对吧?”她甜蜜地微笑。
“是呵,我们读过他的书。你怎么知道?”
“我是在你书架上看到的。你有糖果吗?”
“哎呀,没有。”
“太糟了。同我打过十交十道的那位前任教导主任手里总准备着一些糖。你也应该这样。这对搞好社会关系有好处。”麦丽莎毫无目的地环视着房间。
梅浑身又抖动了一下,她多年未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了。上一次她曾被请来对付那些黑人居住区的小孩。她动了一下脑筋,又说:“你表演得真不错,麦丽莎。我看得出你博览群书。但你想过没有,安德森听说的也许同样适用于你,虽然你对这个道理付之一笑。”
“你问我是否因为害怕长大,吃任何东西都要仔细地看个明白?”她点点头。“你还是相信为好,但并不是因为听了安德森的十胡十说八道。”
姑十娘十瞟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照片,然后紧盯着梅的眼睛。
“福斯特夫人,您的思想有多开明呢?不,还是直截了当吧。我还得去见一位执拗地自称为明辨是非的法官。他可是个典型人物。我们还是实际一点吧。你读科学小说吗?”
“读一些。”
“幻想作品呢?”
“很少读。”
“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你喜欢这些作品吗?”
“这个嘛,我只喜欢其中的一部分。不少作品让人十毛十骨惊然。”她迟疑了一下,“我丈夫读得多,还有我公公。他是生物化学家。”她答非所问地补充说,似乎这是一个很好的托辞。
麦丽莎老成地一耸肩膀,下了决心。
“假如我告诉你,我爸爸是个巫师,你会怎么想?”
“坦率地说,我会觉得你是在编出一套天花乱坠的故事来描述除你之外谁都不熟悉的你的父母。你知道,孤儿经常这样做。”
“哈哈,又是安德森的理论。不过谢谢你的诚实。这是恰如其分的回答。但我怀疑,”她停住了话语,斜眼紧盯着面前的这位女人,“你似乎已准备相信我不同于一般的捣蛋养女吧。
在她咄咄十逼十人的目光下,梅只得慢慢地点了点头。“假如我告诉你,我已经二千四百多岁了,你会怎么想?”
梅顿时处于惊愕、恐惧、兴奋之中,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复杂感情。
“我想你还是去见见我丈夫吧。”
这孩子坐在饭桌前,双手落落大方地搁在膝盖上。三位成十人摆十弄着酒器在闲聊。他们努力吸引孩子加入谈话,但麦丽莎只是不时地应酬几句客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她出色地扮演了一个初到陌生人家里作客的少女的角色,从不主动地多说一句闲话。
乔治。福斯特的儿子察觉到坐在面前的这位似乎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等待他们开口发问,但又不敢肯定。他能肯定的是,如果这个孩子确实比基督世界年纪还要大的话,那么他肯定不是她斗智的对手。思想有所准备,他倒十分乐意以直率的方式度过这个夜晚,当然是按他自己的意愿。
“你给大家舀一点色拉吧,爸爸,”他提醒道,“希望你喜欢吃前卖菜,麦丽莎。难道色拉也像烧酒一样,是成年人才有的嗜好?”姑十娘十方才彬彬有礼,但又十分坚决地拒绝喝雪利酒。
“我想我会喜欢色拉的,谢谢。调味品香喷喷的,这一定是用私人传授烹饪法制作的吧?”
“对,确实是私授烹饪法,”乔治惊讶地回答。他猛然想起,自己平时惯于把瘦削的人归咎于吃食方面的挑剔和冷淡,现在看来品食专家不一定是个大胖子。
“作为一个历史学教授,我比梅有更多的自十由来支配自己的时间,”他情不自禁地解释说,“从不得不烹调到喜欢烹调是很容易的转折。用芥末调味是本人早期的一项发明。你想知道这一烹调法吗?”
“是的,谢谢您。我虽然不经常烹调,但一旦动手,我总想做出比一般人更好的菜来。”她这一小小的恭维,令人看来好像不是别有用心的。乔治还发觉她故意避而不答关于她年纪的含蓄询问。他对她的兴趣越来越大。
他们掰十开面包,嚼着青菜。
叫我如何处理这件事呢。据梅说,你已有二千四百岁了。乔治遇见他父亲的目光,老人微微一耸。感谢你的帮助。
“随便提一下,梅告诉我们说你在英国呆过一个时候。”哎,天晓得,他说这个干啥?
“实际上我没这么讲。当然,我在那儿呆过。我们那时只是简要地议论了一下工业革命。”
你当时在那儿吗?
“实际上,我是研究中世纪的,也是一个盎格鲁传统的崇拜者。”每当谈起盎格鲁传统,乔治总会流露出有点像英国人的口音。这次他及时打住话头。在那双天真的眼睛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特别容易做出傻瓜的举动。
“你了解英国人的忠诚心么?”他问得微妙,犹如作甲状腺手术那么谨慎。
“在学校里学过一些。”
“我一直想当第二位纳尔森上将。他的死实在令人遗憾。他安葬以后,国王说了些什么,是十爱十德华③吧,我记得——”
麦丽莎放下刀叉。
“是国王乔治,这你知道。来这儿以前,我在伯克利住了一段时间。”她遇到梅投来的目光。“我知道本人的档案上写着什么。毕竟是我自己写的……我说过,几年前,我在伯克利。那时学潮闹得很厉害。我们的住地离校园不出三条街。白天我总要在街上遛达遛达,晚上在电视上看到学生中的好斗分子同官方的冲突,可我一次也没有亲情看到这些事件。”
她挨个地看了看他们。
“隔壁街上发生的事可能引起电视台的注意,从而招来了大群的警察,不过,我只有回到家里扭开克朗凯特牌的电视机才会知道。我好像曾闻到过催泪瓦斯。”她拿起刀叉。
“只要你愿意,福斯特博士,不论考我什么都可以:将军、国王,还是日期。我想,关于历史大概就这么些内容吧。不过,请不要期待我告诉你任何我在学校没有学过,或没从电视上看到过的东西。”
她使劲地叉起最后一片苣卖菜。其余的人都在看着她吃。
“名垂青史的大事件从来轮不到小孩。过去,小孩的使命就是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饿死,工作到被某次战争夺去生命。走出课堂以后,孩子们能载入史册的就这么一丁点。如果每天的情况都一样,日期也就没必要去计算了。”
听到这里,乔治觉得无言以对,因此站起身来,走到存放着几道暖菜的壁橱旁。他掀十开锅盖,挑出几块滚十烫的油炸卷。他的姿态矫十十揉十十造作。
“你果然已经二千四百岁了?”老乔治。福斯特问。终于开诚布公地抛出了问题。
“据我的记忆,差不离,”她边回答,边往自己的碟子里舀鸡肉和面十十团十十。“我刚才说过,日期对一个孩子算不了什么。当我弄明白这种情况是何时开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三百年,所以很难再确切地回忆起来。现在,我自己断定为二千四百三十三岁,正负十岁。”
正负十岁!
“你父亲是个魔术师吗?”梅紧接着问。
“不是魔术师,是巫师。”她有些气恼地回答,“他一不耍魔术,二不施符咒;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位学者。你可以称他为科学家,当然那时并没有多少科学知识。这倒并不是说他知识贫乏;他显然懂得不少——但他不像现代人这样,根据一整套系统的知识展开工作。”
她装满自己的碟子,若无其事地吞十食着鸡肉。这一切竟不影响她的谈话。乔治对姑十娘十出众的十交十际能力不禁肃然起敬。
“总之,他当时在摸索一种恢复青春的办法。那时,每个人都在作这样的努力。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课题。事实上,那时候所取得的进步真不小。我记得有个老家伙的的确确将他的十性十功能延长了三十年左右。”
“你是说,你懂得如何返老还童吗?”老乔治急切地问。蜡烛光虽然昏暗,他脸上的皱纹却清晰可辨。
“对不起,我没这么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老乔治的表情,语调变得认真、可信。“我只是说我知道有个人成功了,维持了一个时期。但据我所知,他没有把他的秘诀告诉别人。这一发现同他一起被葬送了。”
麦丽莎转向其他人,期待着信任的目光。
“看,直到几世纪前,人们的工作方式就是如此。互相保密使科学长时间得不到迅速发展。我看着洋地黄草药出现、消失了三次,才成为人们的常识……我真的无法帮助你。”话语柔和十温十存。
“我相信你,孩子,”老乔治说着,伸手去取酒瓶。
“我父亲为全部时间都用来进行当时的竞争。我认为他们那些人干的全是一回事。他的唯一成功的例子就是我。他探索出让少年发育前停止生长的办法,直到今天这种方法还在我身上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