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获“2005年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
赤日炎炎,马车咯吱——咯吱——地响着,颠簸着。乌热挨着师傅的车篷蹲着,十毛十发上汗水十淋十淋。“盖那”从十毛十里钻出来,寻找十陰十凉。无论何时,只要“盖那”离开乌热的身十体,同其失去联系,他就突然觉得记忆全无,好似一只肢十体从身十体中十抽十去。
乌热不得不考虑他的穷困已不止一次了。他只有五个“盖那”,其中三个是与生俱来的;一个是父亲的;最老的一个是他爷爷传给他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两只老的从他的肉里拔十出长牙,逶迤爬过他的肚皮,在此之际,六十年的往事:搬弄石头啦,讨好祖母、母亲啦,提心吊胆的学徒生活啦,打架斗殴啦……全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有种奇怪的、晕晕乎乎的感觉,朦胧中只记得他的肉十体存在已有二十几年了。
“讨厌的天气!”肯瑞特奎嘟嘟囔囔着,一个老眉乍眼的雕神像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车篷下的一堆皮货上,做了个拿东西的手势,
“好毒的目头啊,小子!那紫色瓶里有清凉油,给我搽点,当心,别洒了!”
乌热找到了清凉油,把师傅周身上下老皮通搽了一遍。肯瑞特奎周身臃肿,他的十毛十正一块块地脱落,像一头死兽在十陽十光下发着恶臭。乌热悬提着的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给他的师傅按摩。师傅就要死了,他死了之后,乌热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了栖身之地。
乌热和肯瑞特奎的脖子上都有用细皮绳吊着一块硬灰石坠子,上面刻着一幅名为“快乐美十女神”的神像。一个丰满、润泽、笑盈盈的女神。二十七个小页“盖那”在它上面跳舞。这两样东西都出自肯瑞特奎之手。真奇怪,女神竟然会让这么一个丑陋、臃肿的肉十体凡胎来创造自己!
肯瑞特奎费力地睁开了血红的眼睛。“你不是雕神像的料。”他青蛙叫似的说着。
乌热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师傅疑心重,难道他注意到了乌热对他的厌恶?肯瑞特奎会不留情面地打发他回到父亲那里去?去放猪?一辈子打光棍?等到自己年迈体衰时投靠侄儿,乞求他们的怜悯接受他的几个记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赢得这些领地?”师傅问道。他把帘子推到地边,靠在车帮上,指着周围一抹红色的巉岩。
“我们战胜了高赖斯是因为神助我们,师傅。”乌热脱口而出。
肯瑞特奎对此嗤之以鼻:“不是神助了我们,而是我们助了神。”
乌热不明白,只管伏下十身去给师傅按摩。肯瑞特奎用爪子推开乌热悬提着的爪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坐起来,厌恶地瞪着乌热。
乌热意识到他在把两掌拍在一起,强迫自己停下来。师傅注视着他,记得每当乌热十抽十搐一下,“盖那”们就行动起来执行他的指令。
乌热费劲地站了起来:“师傅,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肯瑞特奎不知是出于兴趣还是猜疑,两眼突然发亮。“问吧。”师傅说道。
“高赖斯怎么会不信神呢?”
师傅皱起了眉头。
“我是说身上不携带神的人在接受新的‘盖那’时怎么会不变疯呢?”
乌热记得他接受“快乐紫神”作为他的神的那一天。从此他将为之而奉献一生。当医生在楼下大厅里从父亲凉下来的十十尸十十体上剥离下“盖那”时,他多想依然是童年,想在挑选一个神之前再等一等。但是牧师严肃地对他讲,不携带神的人记事就恍惚不清,他的各种各样“盖那”的忠诚、欲十望、主张就会乱作一十十团十十;而他会像在一个世纪长的风暴中漂泊的一叶扁舟,历尽劫难。
“哈!我的徒弟不是等闲之辈,”肯瑞特奎小声说道,“你师傅老而朽,也许徒弟应该取而代之,去参加高级军事委员会;也许应该知道同高赖斯作战的秘密……”
“师傅,我的意思不是……”
“高赖斯不十交十换‘盖那’。”肯瑞特奎说。
“什么?”
“也许他们很小时这样做,”肯瑞特奎说着,在空中挥动他的手,“也许他们只十交十换某些特殊的技能,没有别的记忆;他们用的是某种有缺陷的‘盖那’。对此我们不甚清楚。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当他们死亡时,”他停了一下,注视着乌热的反应,“他们的‘盖那’也就是随之而亡了。那就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原因。他们最伟大的战士。也不会活得比他们的肉十体更长久。”
乌热突然觉得恶心,一股酸楚、悲痛的浊流从胃里一下冲到了喉咙。
高赖斯在他们的肉十体死亡之际有意自戕了。
“要是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徒弟有时间来听的话,现在我就愿意告诉你:为什么你不是雕神像的那块料,”肯瑞特奎说。他用爪子拍打着挂在乌热脖子上的“快乐美十女神像”,“雕刻神像的目的就是让人们不要忘记神,不要想入非非,仅此而已。现在该是你雕一个新神的时候了。就像我雕‘正义无畏’神,我祖父雕‘快乐美十女神’那样去做。”他又躺回到皮货上,合上了双限,“这将是一尊纪念碑,在开斋节揭幕。你就用这块新的绿石吧。”
师傅睡觉的时候,乌热默默地注视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从来没有一个肯瑞特奎的工匠被允许创作一个新的神,即便是像特姆卡这样的人。那么,为何要让一个学徒来干呢?是有意为难他,发泄心中怨气作为对他急不可耐的师傅早死的一种惩罚?或者师傅真的认为他有那么大的能耐?
贝瑞福特(“贝瑞福特”义为失去亲人及被遗弃的人),在新的矿山上千活。他们从陡峭的岩石上开采绿石。由于天热,他们身上的十毛十已被剃去。许多贝瑞福特双爪都被石头磨掉了皮,血肉模糊。乌热不忍目睹而背过脸去。他很少看到这么多的贝瑞福特。他们肌肉发达,强壮有力,都是赤身十裸十体的“盖那”。一眼望去,白花花一大片,犹如一片未经践踏的雪原。
长在岩石里的绿石闪闪发光。肯瑞特奎成天朝着工头吼叫:干吗用这些白痴贝瑞福特?他们很清楚自己在老矿上可以派上用场,去对付那些年久的灰石头。可是这种美妙的新昌绿石很难开采,它的品质在许多方面都十分讲究,雕石像的石头当然要十全十美。它是从高赖斯那里得来的战利之物,而他们没有能力学会如何处置它,至今他们已把所有大块头的全给糟蹋了。
“他们真是一群窝囊废,废物!”肯瑞特奎厉声朝工头吼叫着,“为什么不找些真正的人来?”
“这是开矿!”工头固执地说,“真正的人不会来干这种活,主教大人……”
“乌热,你这废物!这站站,那望望,看你那副呆相,就像一个贝瑞福特!”憎恶之火在师傅的眼中燃十烧,“把那个家伙给我带过来。”他说着,指着一个大块头的贝瑞福特。那大块头闷声闷气地正在附近的一堆石头中干活,一挥爪子就将珍石料从节结处劈为两半。
乌热带着它来到师傅面前。它很十温十顺,只须轻轻地用爪子在它那奇怪的、赤十十裸十的身上一点,就顺从地跟过来。这个贝瑞福特走路时轻轻地喘着气。它的爪子皮肉开裂,似乎还有点饿。乌热想伸出手去拥抱它那强健的身躯,悄悄说些安慰的话。多么荒唐、愚蠢的想法,但乌热不能自已。
“把头按到我这儿来,”肯瑞特奎哇哇地叫囔着。
乌热把它推倒,跪在师傅的旁边。师傅要给它说悄悄话吗?是何意图?
工头站在旁边,使劲地跺着两只脚。
肯瑞特奎将两只老爪子滑十向贝瑞福特脖子间的软十毛十处。贝瑞福特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嘴里发出呼十呼声,惊恐地向后退着。肯瑞特奎合十拢两爪,呼嗤呼嗤地使起劲来,爪子直嵌进了肉里。那贝瑞福特挣扎着,颤十抖着,发出一声声惨叫。工头咒骂着冲上前去,接着只听“喀叭”一声,贝瑞福特的头就从脖子上滚落下来,“扑”的一声掉在地上,血喷了肯瑞特奎一身。
“你疯了吗?”工头咒骂着,什么也不顾了。一瞬间他面如土色,扑倒在地,脸埋在尘土中,口里不住地喊着“主教大人饶命!……”
师傅嘿嘿笑着,很是快意,也许他认为他的爪子用来杀戮依然很管用。他得意地把两爪“啪”的一声合在一起,露出嗜血成十性十的嘴脸。然后他恶狠狠地说:“给我弄一些真正的人去这个矿上千活,这些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乌热呕吐了一地。
“你需要整块的石头来造纪念碑,”师傅说,“蠢货,来给我打扫打扫。”
绿石是个奇物。在一月后的风静天晴的一天,一波波的浓雾向四周扩散,漫过大地,飘上天空。在巨石还没有从矿山上搬下来之前,乌热站在师傅的雕刻场里。雕刻纪念碑就像一个宏伟的梦想。在他挥舞铁锤,锉子的叮当声中,巨石也好似在歌唱。
在最后几周里他只是为了睡觉、吃饭才回宿舍。这项工作全然不同于以往的仿造神像。肯瑞特奎是对的。在此之前,乌热从来就不是一个雕塑家,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模仿者。而今,一个新的神就要在他的手下展现出来。
当乌热瞧着新神像时,他觉得自己有一个个同奥瑞克尔传说中的希腊神使一样的具有久远记忆的“盖那”。他,一个蹩脚的城堡建筑工匠的第九个儿子,从来就没敢想过能雕刻这么一尊慑人魂魄惟妙惟肖的神像。他知道这是一件出自他的手的佳作,而不是出自“快乐美十女神”;是一个新神,而且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某个神在假他之手在绿石里诞生了它自己。
他已决定把这个神叫做“拥抱新生”。这尊雕像既十分可怖,又十精十妙绝伦。在它里面有一个赤十十裸十的“盖那”像一个贝瑞福特或者像一个放逐的罪犯在伏身触十摸一个在地上的“盖那”——轻轻地十爱十抚。乌热知道不一会儿某个人就会用手抱起这个“盖那”放在他的胸膛上:它就会将它的长手刺入肉里,直达血脉和神经。这时甜蜜回忆的激流就在周身涌动,进入他的意识,由此而产生的第一个思想就是——新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