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热低下头瞧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发十抖。他不觉得累,他想歌唱。但是他没有休息已经二十九个小时了,他不能再出什么麻烦。
他取过一块布盖在神像上,沿着小道走向宿舍。当他离雕塑场逐渐远去,神像便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了。疲倦向他的四肢袭来,他几乎连脚都抬不起来了。正当他走过空荡荡的泉亭时,一个黑影在前面晃动,他停了下来。从黑暗中他听到“嗤——嗤——”的气息。
“谁在那儿?”他问道。
工匠特姆卡走到亮光下。
乌热松了口气。“你吓坏了我,特姆卡!”他说道。在他讲话时,他注意到特姆卡的脖子上没有戴“快乐美十女神”,而是戴着“正义载无畏神”——一个战神。“为什么你——?”
工匠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他的眼神怪怪的,茫茫然。他醉了?“乌热你好?”他问道,“活干得怎么样了?”特姆卡的两爪“啪”一声拍在一起,又猛地向后一跳,好像被他自己的动作惊了一下。
“你可好,特姆卡?”乌热问着,向后退了一步。
“承蒙你关怀!”特姆卡说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来。乌热退到了亭子里面。特姆卡的块头比乌热小,但是他吃得好,多年的雕刻生涯练就了一副强健筋骨。
“我想问你,”乌热说,“特姆卡,一旦师傅去世了,你想接着教我吗?我会感激不尽,如果……”
特姆卡狗叫般地发出高声、震颤的大笑。他弯下腰,用爪子抵着自己的眼睛,身十子在打摆,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乌热。
“随你便。”特姆卡说。
乌热眨巴着眼睛。
“肯瑞特奎对大歌手说——这是我偶然听说的——你将会接纳他所有的‘盖那’。他不想就此削弱他的记忆,降格到和工匠们为伍的地步;再说那也不是“快乐女神”的意思。”
“特姆卡,那都是十胡十说八道,我没有那才能……”
特姆卡“啪”的一声,打开两只爪子。爪子闪闪发亮,锋利无比,看来是新近才修剪打磨过的。
“才能?笨蛋!他不是看重你的才能才相中你的,而是由于你那五个孱弱的‘盖那’,你那软骨头、逆来顺受的本十性十。他想怎么就怎么着,仅此而已!你的记忆对他毫发无损!”
特姆卡的右“脚”向后十抽十了回去,两“手”掩住胸前的“盖那”。乌热先前看到过这个动作,那是他的兄弟佛丘在军中十操十练时,一个准备搏击的架势。
“特姆卡——”
特姆卡一击过来时,乌热向后跳了一步,可是太迟了——他的腰侧已被利爪撕十破一块。乌热打从小时候玩“散卡”起,就从未同人打过架。他弓起腰,然后冲向前去,一边躲闪着特姆卡的爪子,一边尽力猛十撞过去。但是特姆卡来了个急转身闪开了,他举爪急速出击,劈劈啪啪左右开弓直掴乌热的耳光。鸟热站立不稳栽倒在地,全身疼痛难忍。
特姆卡的搏击十分专业,他一定是借用了士兵的“盖那”。他并没有醉,从他的茫然的神色可以知道他并没有统一起他的“盖那”们。他们步调不一,各行其是,在特姆卡的灵魂深处打乱架。但是他被要杀死乌热的欲十望牢牢控制着。
“爬起来,乌热!”特姆卡厉声叫着。这是一个士兵的腔调,一个“正义无畏神”追随者的声音。他想来一个引以为荣的杀戮。后来,声音又变得十温十和了一点,是那个教青年学徒工匠的声音——“我会尽快了结的”。
乌热自觉气息奄奄,遍体鳞伤,全身作响,快要散架了。如果他出声喊“救命”,他知道特姆卡就会杀了他。不到来人救他之前特姆卡便会逃之夭夭了。他听到特姆卡蹑手蹑脚的向他躺的地方走过来。上帝保佑,他心里祈祷着。
乌热并不是“快乐美十女神”救下来的。他一定是那个新神——“拥抱新生神”解救了他。“拥抱新生神”想把自己雕刻成神像,他做了一件乌热做不了也永远不愿做的事。他抓起乌热向着特姆卡砸过去,乌热挥出爪子切断了系在特姆卡脖子上挂“正义无畏神”坠子的绳子。特姆卡——不敬神的人,尖十叫着。乌热一把抓过掉下来的“正义无畏神”坠子,把它扔进了亭子的暗处。特姆卡伸爪要抓乌热,而他的身十子却打了个转,跟着他的神一瘸一拐地走了。乌热跑到师傅的采石场去了。
开斋节过后一周乌热就回来了。虽然还有点虚弱,但他已觉神清气爽,准备动手干他的工作了。等到“拥抱新生神”开光的那一天,他将最终为自己的家族赢得荣誉。
他坐在台阶上,紧挨着肯瑞特奎。在他们的前面矗十立着盖着布的雕像,乌热巴不得马上就能看到“拥抱新生神”的真正面目,可是只能等到揭幕时。突然他困惑起来——人们将会看到什么?神的模样像个贝瑞福特呢还是像个罪犯?正在伸出手去援救一个被囚禁的“盖那”。如果不是神假他之手雕了这尊神像,他绝不会胆大包天干这种事。他胆战心惊,要是人们看不到神的那只手会怎么样呢?要是他雕刻的是个异教徒呢?结果会怎么样呢?他把思绪集中到“快乐美十女神”上,让她把他作为制陶人置于正中,正在轮车上拉陶坯。他想得头都想晕了。那些整治绿石的健壮可十爱十的贝瑞福特、那血乎乎的头攒动在尘土飞扬的采石场里;那高赖斯以及他们怪异、罪恶的十习十俗。他想象这尊像是贝瑞福特,伸出手去欢迎他们。他直愣愣地坐着,满脑子都是离奇古怪的想法,一直到了神像开光之时。
牧师在叫他的名字,他呼的一下离开凳子,踉踉跄跄地跑上了台面。观众们万头攒动,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人平息了小孩们的吵闹,然后大家都静了下来。他走上前去从“拥抱新生”神像上拉下幕布,人群中发出一阵大叫。
大出预料,它不是“拥抱新生神”。体态一模一样,他倾注了无限深情雕刻在绿石上的竟然是自己本人的雕像。可是在石像的躯体里刻进了明显凸出的“盖那”们;共有十七个——一个新神所要求的新的数目。神伸出去的爪子不是去抚十慰那个倒下去的“盖那”,而是在用它光焰四射的巨爪击碎一个小小的高赖斯士兵。
在石头里面还有用粗十壮、流畅的线条寥寥几下刻就的师傅的一只手。
人们喝彩、欢呼。乌热转过脸去瞧着师傅。师傅的两片嘴唇裂得大大的,满足地哈哈傻笑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我要补充些你忘记的东西。这个活儿做得不错。但是传达的信息不对,我要印证一下。”
“要紧吗?”乌热琢磨着师傅的话。
“你说呢?”他洋洋得意地盯着乌热,“你已经证明了你比我有价值。很快我这个躯体就会烂掉,你将携带我的‘盖那’和所有我的记忆、我的能力,我们将成为一个人。然后我们将由‘快乐美十女神’指使我们的手去雕刻。”
乌热隐隐地闻到从肯瑞特奎站立处飘来的腐烂皮肤的臭味。师傅就要死了,但是他不想死,他甚至连大一点的改变都不想。乌热明白,他的五个纤弱的“盖那”根本不是师傅的十六个的对手。他自己的“记忆”只会在一片吼叫十声中低声下气。有一些也许要被清除掉,因为二十一个即使是对于一个年轻的身躯也不堪重负。某些东西或许必须留下来?比如乌热的勤勉以及他对那块石质的钟十爱十。但是当他想起肯瑞特奎在石料场拧断贝瑞福特头的那一幕,那将是十六个满足的狂叫,也许同时有三个怯弱的会胆战心惊。他应当感到快乐才是。他的神是“快乐美十女神”,他是最伟大的信奉神的雕塑家,他以自己的肌肉、爪子创造了神圣与威严,难道这些不值得欢欣鼓舞吗?万一他的记忆消失了,那将会是什么结果呢?他曾看见自己是个捧在母亲手中的新生婴儿——第九个,一个不受欢迎的儿子。他记得母亲抱着他时,他一下一下地抚十摸母亲的眉十毛十。
“没有什么可供他继承了。”母亲戚戚地说。
“我们会找到点什么的,”父亲说,“也许是个圣职。他还会得到我的一个‘盖那’。”
“该是两个。”母亲说。
面对这个啼叫不息、面黄肌瘦的婴儿,父亲皱起了眉头,两个?就给这条瘪鱼?
乌热承受着欢呼,举步回到肯瑞特奎旁边坐下来,一股臭气真呛死人。
这条瘪鱼永远成不了战士,他的父亲早就这么认为。
我宁可成为高赖斯,乌热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宁可完完全全地死一回,也不愿变成肯瑞特奎。
“大家洗耳恭听,现在宣读奥瑞克尔做出的判决”、传旨人高声念道,“其罪行:十陰十谋叛乱,鼓吹邪教,投敌叛国。但就其躯体来说并无罪过,将予以保留,可是已不再适合于作为记忆的载体,将其放逐到蛮荒之地。宽宏的鞠瑞克尔!”
他们架着乌热,他没有反抗。他疲惫不堪,虚汗淋淋。他瞧着他的胸脯,真奇怪,胸前吊着的“快乐美十女神”坠子不见了。他仿佛重新又成了个小孩儿。在他离开时,他不停地怅望那尊名不符实的“拥抱新生神”像。神像身上的“盖那”纷纷脱落。是他毁了这个神吗?那是个假神,是个妖怪。
医生从他的肉里剥离出一个“盖那”,他看着它在火焰中燃十烧扭曲。一个怪异的嘶嘶尖十叫十声传出来。他吓得直十抽十气,像个气球般鼓十胀起来。他们又拿出一个“盖那”,是他祖父的那一只。他的祖母长相如何呢?他只能记得她是位老人。真可叹啊!真可叹!她曾经一定是又年轻又漂亮。难道他不曾常常这么说过吗?
他们又拿出一。他需要一个神,一个主宰他的神。可是他再也想不起“快乐美十女神”。他背叛了她。他想起了“拥抱新生神”,名副其实的“拥抱新生神”,就是那个贝瑞福特的雕像——伸出双手渴求希望。足的,他想起来了。他们又拿出一个“盖那”,它在火里被烧得焦黑,扭曲成一十十团十十。乌热,他在思索着。我的名字是乌热。他们去拿最后一个“盖那”。“拥抱新生神”,他想起来了,就是那块大绿石。记住了。
巨兽站在院子里。风儿清爽,森林里弥漫着春天般的气息。那里会有猎捕。他被人架着。他们闻起来好似来自同一家族,他也就没有反抗。他们放他走了。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个可怕的散发着恶臭的老家伙,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忧伤。还有另外一群正张牙舞爪,又喊又叫,他也举爪回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他招架不住,只好落荒而逃。
他径直向森林走去,森林里散发着春天般的气息。那里会有猎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