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伴奏之奏鸣曲》作者:奥森·斯科特·卡特(2 / 2)

看护者在演奏中途到来。一个牵着一条狗的瞎眼看护者,还有一个无耳的看护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紧紧十抓着东西以求平衡。他们在乐曲弹到一半时来了,没等它结束。他们走到钢琴前,轻轻地合上盖子。克里斯十抽十出手指,看着合上的盖子。

“哦。克里斯蒂安。”带着导盲犬的男人说。

“对不起。”克里斯辩解道,“我努力不弹的。”

“哦。克里斯蒂安,我必须做,可我怎忍心啊?”

“做吧。”克里斯蒂安说。

于是。没有耳朵的男人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把激光刀,齐根切掉了克里斯蒂安的十指。激光切进去的时候。烧灼着伤口,进行了消毒。但是仍有几滴血溅到了克里斯蒂安的衣服上。现在,他的手变成了一坨无能的肉掌和指节。克里斯蒂安站起身,走出了小乔酒吧兼饭馆。人们重新给他让路,他们专心地听着瞎眼的看护者说道:“那个男人曾经违反了法令。我们不准他成为创造者。他现在是第二次违反了法令。按照法令。我们需要阻止他破坏系统。这个让你们所有人幸福的系统。”

人们懂了。有过几个小时,他们为之伤心,为之难过,但是一旦这些家伙自自在在地回到自己幸福的家里、回到自己幸福的工作中,他们对生活的十足满意便压倒了对克里斯短暂的悲伤。毕竟。克里斯违反了法令。而那个法令让他们所有人安然幸福。

甚至乔也是。乔也很快忘记了克里斯和他的音乐。他明白,他做得对极了。但是,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像克里斯这样的人会首先违反法令,他会违反什么法令呢?这世界上,没有一种法令不是为了人们的幸福而生的——乔也想象不出,会有一种法令他想违反。即使是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

然而,有一次,乔走到钢琴前。打开盖子,弹了弹钢琴上的每个键。当他弹完后。他趴在钢琴上。埋头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克里斯失去了这台钢琴。甚至失去了他的手指,他以后再也不能弹钢琴了——这就好像乔失去了他的酒吧。要是乔什么时候失去了他的酒吧,他的一生就不再有生存的价值了。

至于克里斯,另换了一个人驾着同样一辆炸面包圈送货卡车来酒吧。在这个世界的那个部分。没人再见过克里斯。

第三乐章

“哦,多美的早晨!”在自己家乡小镇上看过四次《俄克拉荷马》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在亚伯拉罕的内心摇滚我的灵魂!”在家庭吉他聚会时学会唱歌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黑暗之中,恳求慈光引领!”那个信上帝的筑路队工人唱道。

但是那个没有手指的筑路人,没有唱出叫人或停或慢的指挥十交十通的歌声,他只是听着,从不歌唱。

“你咋从不唱呢?”那个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问道。他曾经问过所有人这个问题。

这个叫白糖的人只是耸耸肩:“不喜欢唱。”

“为什么叫他白糖?”有一次有个人问。“我看他一点也不甜美。”

有坚定宗教信仰的人说道:“他姓名简称克哈。就像白糖,口哈,嘴巴开心啊。”此人的话引起一阵笑声,筑路工人的生活也因为这些调侃而变得轻松。

倒不是说他们的生活何等艰苦。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也被测试过,他们做这工作可以得到最大的幸福。他们被晒得黝十黑,伤筋动骨,但是他们以此为骄傲。他们身后越变越长、越变越细的道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所以,他们整天在工作中唱着歌,他们觉得很幸福。

白糖除外。

奎勒莫来了。一个矮个的墨西哥人,说话时带着口音。奎勒莫告诉每个询问的人:“也许我来自索诺拉,但是我的心属于米兰!”然后有人问他为什么(经常是没人问起)。他会解释道:“我这墨西哥身十体内有个意大利男高音。”然后他会证明给别人看,唱起普契尼和维尔第曾经写过的每个调子。“卡鲁索是个无名之辈,”奎勒莫吹嘘道。“听听这个!”

奎勒莫有录音器,他会伴着它一起歌唱。筑路时,他会加入随便什么人的歌声中,且和且吟,或者会高过原声助唱。这一飞冲天的男高音会掀翻屋顶。直十插九天云霄。“我能唱。”奎勒莫说。

很快,其他筑路工会应道:“奎勒莫!再来一遍!”

但是有一天晚上,奎勒莫坦诚相告,道出了事实:“啊。我的朋友们,我不是歌唱家。”

“你什么意思啊?你当然是!”回答众口一词。

“十胡十扯!”奎勒莫哭诉道,声音夸张,“假如我是伟大的歌唱家,为什么你们从来没见过我去录歌呢?嗨?难道这就是伟大的歌唱家吗?十胡十扯!伟大的歌唱家生来就是伟大的歌唱家。我只是一个喜十爱十唱歌的人,可是没啥天分!我跟你们一样,就是喜十爱十筑路的人,把我们的干劲唱出来。可要是到了剧院,我绝不是!绝不!”

他讲得时候并不悲伤,相反他内心热诚、安心。

“我属于这儿!你们要是喜欢我唱歌。我能唱给你们听!我能和着你们的歌声一起唱,那时我感到内心平静。但是不要把奎勒莫当成伟大的歌唱家,因为他不是!”奎勒莫说道。

这是一个真心话之夜,每个人解释了他作为筑路工人的快乐。他们不想担任任何其他地方的工作。每个人,嗯,除了白糖。

“快过来。白糖。你在这儿不幸福吗?”

白糖笑了笑:“我很幸福。我喜欢这儿。这工作对我来说挺棒的。我也喜欢听你唱歌。”

“那你为啥不和我们一起唱呢?”

白糖摇了摇头:“我不是歌唱家。”

但是奎勒莫狡黠地盯着他:“不是歌唱家,哈!不是歌唱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唱民歌的人问。

“我是说,这个叫白糖的人,他是个骗子。不是歌唱家!瞧瞧他的手。手指头都没了!你们好好想想,谁会切掉别人的手指头?”

筑路工人没想去猜这个谜。失去手指头有好多种可能十性十,但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他没了手指,因为他违反了法令。是看护者把它们切掉的。手指就是这样失去的。你们想,他当时在用他手指头干啥呢?看护者非得阻止他?他违反了法令,是不是?”

“住口。”白糖说。

“随你意。”奎勒莫说。但是其他人不会尊重白糖的隐私。

“告诉我们。”他们说。

白糖离开了房间。

“告诉我们。”

然后奎勒莫告诉了他们。白糖肯定是名创造者。他违反了法令。他已经不准再创造音乐了。一想到有位创造者,甚至是违规者——竟然作为筑路工人和他们一起工作,这些人心中充满了敬畏。创造者很少见,他们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可为什么要切他手指?”

“因为。”奎勒莫说,“他后来肯定又想创造音乐。你第二次违反了法令,那么别人会让你没有这个能力第三次违反法令。”奎勒莫讲得很认真,因此,对筑路工来说,白糖的故事听上去就和歌剧一样壮丽、骇人。然后,他们一股脑儿涌进白糖的房间,发现这人正盯着墙壁。

“白糖。是真的吗?”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问。

“你曾是创造者吗?”信上帝的人问。

“是的。”白糖回答。

“可是,白糖,”信上帝的人说,“上帝不可能让人停止创造音乐的,即便他违反了法令。”

白糖笑了笑:“没人问过上帝。”

“白糖。”奎勒莫终于说道,“我们筑路队有九人,一共九个。我们离其他人有百里之遥。你了解我们,白糖。我们对天发誓。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们干吗要告诉别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分子。唱吧。唱吧!”

“上帝的本意并非如此,”信帝的人说。“我们都在做我们最喜十爱十的工作,你呢。你十爱十音乐,却连调调都不唱一下。给我们唱唱吧!和我们一起唱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们一口允诺。他们百口恳求。

第二天。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唱起了《十爱十,把脸转过去》,白糖开始哼起来。信上帝的人唱《天父我神》,白糖微微地应和着。喜十爱十民歌的人唱起《摇荡缓兮,仁惠之车》,白糖加了进来,声音奇特。悠扬如笛。所有人开怀大笑,欢呼雀跃,欢迎白糖的声音加入歌唱队。

白糖无法避免地开始创造。首先是和声,这是理所当然的,奇怪的和声让奎勒莫皱紧眉头。一会儿,他便笑嘻嘻地唱起来,尽力去感受白糖对音乐的造诣之为。

和声之后,白糖开始唱自己的歌曲,用他自己的歌词。这些曲子周而复始,歌词简单明了,调子更是朴实。然而他将它们塑造得异乎寻常,把它们创造成前所未有的歌曲,这些歌听上去似乎有什么十毛十病,但是其实完全正确。很快,喜欢罗杰斯和汉默斯坦的人、唱民歌的人、信上帝的人沿路工作时,学起了白糖的歌。唱的时候,喜怒哀乐。所有感情一应俱全。

甚至奎勒莫也学会了这些歌。他的男高音被它们所改变,他那本来稀松平常的声音现在变得与众不同,优美动人。

某天。奎勒莫终于对白糖说:“嗨。白糖老兄,你的音乐肯定有十毛十病。但是我喜欢这感觉!嗨,你知道吗?我喜欢那感觉!”

有些是圣歌:“上帝,让我保持饥饿啊。”白糖唱。筑路队也唱。

有些是情歌:“把你的手儿放进另一个人的口袋。”白糖怒唱。“清晨我听见你的声音。”白糖柔唱。“夏天来了吗??”白糖哀唱:筑路队也唱。

几个月内,筑路队进行人员调动,一个家伙在星期三离开了,另一个新人在星期四填补了空缺,不同的地方需要不同的技能。每逢新人来到。白糖会保持沉默,直到他给出保证,他一定会保守秘密。

最后毁掉白糖的是一个事实:他的歌太刻骨铭心了。离开的人会和他的新工友一起唱这些歌,那些工友学会了这些歌。并教给别人。工友们在酒吧、在筑路工地上教人唱这些歌;人们很快便学会了,喜欢上了。有一天。一个瞎眼的看护者听到了这首歌。然后,他立马就明白了是谁创造了这些歌。这是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的音乐,因为在这些朴实无华的歌曲背后,每个调子中都显露出一些东西:北方森林的风仍在啸叫,树叶的凋零苦难仍然悬而未决。

看护者叹了口气。他从他的工具堆中拿了把特殊的工具。上了架飞机,飞到了离那个筑路队工地最近的城市。瞎眼的看护者坐上了一辆同伴的车,由同伴司机驾驶着沿路直上,到了路的尽头,那条路正想吞没一片荒野。他走出车子。听到了歌声,听到了一个悠扬如笛的声音,正唱着歌,那歌甚至可以让这个无眼的人落泪。

“克里斯蒂安。”看护者说,歌声停止了。

“你。”克里斯蒂安说。

“克里斯蒂安,即便是没了手指?”

其他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所有的其他人,嗯。除了奎勒莫。

“看护者,”奎勒莫说,“看护者。他没害谁。”

看护者苦笑着:“没人说他害了谁。但是他违反了法令。你。奎勒莫,你乐不乐意去有钱人家当仆人?你乐不乐意当银行出纳?”

“别把我从筑路队里带走,大人。”奎勒莫说。

“是法令让大家各就其位。获得幸福。但是克里斯蒂安·哈罗德森违反了法令。从那时到现在。他散播音乐。让人们听到他们不想听的音乐。”

奎勒莫明白。自打这场战斗开始前。他就已经输了,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

“别伤害他,大人。我想听他的音乐。我对天发誓,我听后很高兴。”

看护者悲哀地摇摇头:“说实话,奎勒莫。你是个老实人。他的音乐让你痛苦,是不是?你得到了这世界上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他的音乐让你悲伤。自始至终。悲伤如一。”

奎勒莫想要辩解,但是他是诚实的。他扪心自问。他知道,这些音乐充满了忧伤。即使快乐的歌曲也在哀悼着什么;即使愤怒的歌曲也落泪;即使情歌也仿佛在说,万物难免一死。幸福只是过眼云烟。奎勒莫扪心自问,白糖所有的歌向他怒目而视。奎勒莫哭泣着。

“请别伤害他。”奎勒莫哭诉道。

“我不会。”瞎眼的看护者说。然后他走到克里斯蒂安面前,后者顺从地站在那等着。看护者拿起特殊的工具,抵住了克里斯蒂安的喉咙。克里斯蒂安喘着气。

“不。”克里斯蒂安说,他的嘴唇和舌头形成了这个字,但是没有声音出来。只有一声空气的嘘声。不。

“是。”看护者说。

筑路队默默看着看护者带走了克里斯蒂安。有好几天,他们没有再唱歌。然后有一天,奎勒莫忘记了悲伤。唱了一首《波西米亚人》中的咏叹调,打那开始,歌声便一刻不停地开始唱响。偶尔他们会唱首白糖的歌。因为这些歌刻骨铭心。

城市里,瞎眼的看护者给了克里斯蒂安纸和笔。

克里斯蒂安马上用满是纹路的手掌握住笔。写道:“我现在做什么?”

瞎眼的看护者笑道:“我们还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哦,克里斯蒂安,我们还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第四乐章

整个世界里,只有二十多个看护者。他们是管理系统的隐秘人士,虽然这个系统并不需要太多的管理,因为事实上它几乎让每个人都感到幸福。这是个完美的系统,但是即使最完美的机器也不定什么地方会出错,什么地方某人会举止失常,毁掉自己。为了保护其他每个人。也为了保护这人自己,看护者必须留意这种疯狂的行为,把它修复。

很多年来,看护者中最优秀的是一个没有手指、不能说话的男人。他会静静地走过来,身穿一身制十服,那身制十服决定了他所需要的唯一名字——权威。他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最善、最易,也最彻底的方法,纠正疯狂的行为,保护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利于生存的系统。几乎利于每个人。

由于仍有少许人——每年有一两个,他们陷在自己设计的圈子里,既不能适应系统,也不忍心毁害系统。这些一直违反法令的人轻视他们的学问,那会毁了他们。最终,要是无法纠正他们的疯狂行为,那会让他们一头撞向系统。

力量的关键放在了这些人手里,他们得维护这个系统。他们过去有很强的动机去憎恨它,现在,他们悔恨吗?

“是的。”克里斯蒂安终于敢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回答道。

带着悔恨,他尽着自己的职责;带着悔恨,他逐渐苍老。最后,其他尊敬这个沉默人(因为他们知道他曾经唱过洪亮的歌曲)的看护者,告诉他,他自十由了。

“你服务期满。”没腿的看护者笑着说。

克里斯蒂安扬起眉头,似乎在说:“然后呢?”

“流十浪十去吧。”

克里斯蒂安流十浪十去了。他脱十下了他的制十服,但是他既不缺钱,也不缺时间。他流十浪十到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一条路,在山里;一个城市,他曾经知道每家饭店、咖啡店和杂货店;最后还有森林中的一处地方,那里的屋子由于风吹雨打而土崩瓦解,四十年来无人在此居住过。

克里斯蒂安老了。雷声咆哮,他只想到这是落雨的征兆。他的内心感到忧伤,与其说是因为他觉得他的一生愁苦不堪,不如说是由于他不记得那些歌了。

他坐在附近镇上的一家咖啡店里躲雨,此时,他听到四个少年弹着吉他,演奏技艺很糟,但是他们在唱一首他熟悉的歌。那首歌是他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铺沥青时创造的。少年们不是音乐家,也肯定不是创造者。但是他们发自肺腑地唱着歌,即使歌词是快乐的,每个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克里斯蒂安在他永远随身携带的便笺上写了一个问题,递给男孩们。

“这歌从哪来的?”

“这是白糖的歌,”这群孩子的头头回答,“这是白糖创作的歌。”

克里斯蒂安扬扬眉十毛十,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白糖是个筑路工人,他写歌。可是,他已经死了。”男孩回答。

克里斯蒂安笑着,然后他写道(男孩们不耐烦地等着这个哑巴老头走人):“你们不幸福吗?为什么唱悲伤的歌?”

孩子们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虽然如此,那个头头还是开口道:“当然,我很幸福。我有份好工作。有个我喜欢的女孩,嗨。伙计,我已经应有尽有了。我有吉他,我有歌,还有朋友。”

另一个男孩说道:“先生,这些歌不悲伤。当然,别人听后会哭,但是它们不悲伤。”

“对,”另一个说,“只是写这些歌的那个人知道。”

克里斯蒂安在纸上飞快写道:“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总而言之,就是知道。”然后,少年们转过身,继续笨拙地弹他们的吉他,继续唱着他们年少未训的歌。克里斯蒂安走到门口。打算离去,因为雨已经停了,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退出舞台了。他转了个身,向歌手们稍微鞠了个躬。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但是他们的歌声就是他所需的掌声。他走出了喝彩声,走到了外面。屋外的叶子刚开始变色。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他听到自己在唱歌。但那只是最后一丝风声,那风疯狂地沿着街上的电线滑行。这是一首狂十热之歌,克里斯蒂安从中认出了他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