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2 / 2)

他在大学里曾经从事过的一项计划也一去不复返了——他曾想描绘和列举十爱十情的种类,根据私下的传说,至少有四十八种;而加拉德算来算去不超过二十种,他可能失去了重新计算的最后的机会。

他所处的微观时间至此已经消逝了,就在飞船超速飞行了几分钟的客观时间后便消逝了;他也从麻醉状态中恢复了过来。长时间的智能上的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腺素分十泌已经消失。加拉德现在遵循着飞船时间。

加拉德重新坐到吊十床十上,自己也不知道是更加痛苦呢,还是稍微轻松了些。这两种情绪都不能使他满意;他就是感到不满。持续着的微观时间真是糟糕透了,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都已正常。但是,这种须臾即逝的事情又怎么会使布朗和塞利尼丧命呢?这两人都是坚实的人,据他自己估计,要比他本人更为坚实。可他倒是经受过来了。有比这个更为复杂的原因吗?

要是有的话——那又该是什么呢?

渺无答案。肘部旁边的控制架上,日历钟继续发出滴答声,在那阵漫长的恐惧刚开始的时刻,他曾把控制架推到一边。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他的呼吸有节奏了。他感到轻松而有力。飞船上也寂静而平稳,毫无变化。

日历钟在滴答作响,声音越来越快。

超速飞行中的飞船时间,第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噗!

加拉德惊奇地抬起头。这一次,这个熟悉的声音就是时针跳过了一格时发出的。分针也已很快地走过了半小时。而秒针却象螺旋桨似地旋转着——就在他注视的时候,它的速度已加快到目不暇接的程度。

噗!

又一小时过去了。接着的半小时也过去了。噗!又一小时。噗!又一小时。噗!噗!噗!噗!噗!噗……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历钟上的指针飞旋起来,直到无法辨认。然而,飞船却仍无变化,保持原样,显得刻板,神圣而不可冒犯,并且无懈可击。当日期转换器加快到加拉德再也不能认读的速度时,他发现自己又一次不能动弹了,虽然他的整个身十体似乎要象蜂鸟一样飘起来,他的感官却得不到任何相应的感觉。房间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红;也许本是这样,而是……

他再也没有看到这个过程的终结。海厄特尔的超速飞行器正在把他带进宏观世界,但是绝不允许他站在宏观世界的顶端眺望汗漫九垓。

他第一次假死过去了。

加拉德并未完全死去,在DFC-3进入超速飞行后较短的时间里,这种假死纯属意外,但是加拉德本人并不知道。事实上,他在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里,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僵硬地坐着,目瞪口呆;新陈代谢缓慢得几乎消失,他的心智几乎完全停顿了。为了响应神秘的生存欲的召唤,时而有低水准的新陈代谢的一丝波动出现在他身上(电工称之为停机保养);但是这种作用太弱了,以致他对此毫无感觉。这就叫作假死。

当确实有人来观察时,加拉德倒是醒了。即使在此刻,他对于自己所看到和感到的东西也是一无所知;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超速飞行已经中止了,疯狂的时差变化也随之过去了。强烈的光线从一个舷窗里照射进来。飞行的第一阶段已告结束。正是由于他的环境中发生了这两种变化,他才苏醒过来。

但是,使他恢复知觉的是——是什么呢?说来也搞不清楚。有一种相当柔十弱的结构,把他的吊十床十整个儿地包围了。不,这不是什么结构,明明是一种活的东西——一个生物,有着横卧十式躯体,铺展开来把加拉德围在中间。不,它们象是有好几个,要不然,也可能就是以上这些东西的混合十体。

它怎么能进入船舱的呢?这可是一个谜,不过,它已经进来了,也可以说它们已经进来了。

“你怎么听法?”这生物骤然问道。它的声音,或者说他们的声音,是从包围圈的每一个点上以同等的音量发出的,而不是从某一个特定的点上发出的。加拉德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这种异乎寻常的东西。

“我——”他说道,“或者说我们——我们是用耳朵来听的,就在这儿。”

他回答时无意识地用了一长串张嘴的英语元音,听起来很滑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怪声怪调地讲话。

“我们——他们曾经想要这样地寻到你们——你们的,”这生物说道。“砰”的一声,DFC-3大书库中的一本书落到了吊十床十边的书桌上。“我们到处寻呀寻呀,寻了许多时候,你是加拉德其人。我们——他们是组合彼德蒙人,向您表示十分十爱十慕。”

“表示十分十爱十慕,”加拉德重复着这句话。彼德蒙人的用词造句是古怪的;但是再想一想,加拉德还是找不出有什么合乎逻辑的道理来说明彼德蒙人的这种用法是错误的。

“你们——他们是——是来自半人马a星座的吗?”他迟疑地问道。

“是啊!我们收听复式收音器,就是显露在天窗外边的那种。我们——他们收听到:加拉德其人以极大的十爱十慕之情来寻求这些复式收音器,不论是低声还是高声,都是悉心倾听。你是怎么听到的?”

这一次,加拉德其人听懂这句话了。“我收听地球,”他说道,“不过声音很低,也显露不出来。”

“是的,”彼德蒙人说道,”这是谐波,不象我们这样直接接收。时空之神就在那里,聆听着善男信女们讲话,但是不通过收音器。让我——我的把你——你的调节一下,使你也具有雅致的彼德蒙人以及其他兄弟和善男信女们的心灵,把你调节到一个加拉德其人感到芳十香的频道上。”

加拉德发现自己能毫无困难地听懂这种讲话。他突然想起,能听懂一种语言的种种词句,并且无需在自己心里译回到英语,这是一种必须经过辛勤努力和长期实践才能获得的能力。然而,他接着想:“但是这毕竟是英语。”它当然就是英语。组合彼德蒙人刚才所做的表示是有极大诚意的,反过来他也心领神会,并且充满十爱十慕,这对他自己和对彼德蒙人来说,都是极为快乐的事。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此后,飞船之间有过许多十交十接。加拉德其人随着彼德蒙人的调谐,使具有许多天窗的飞船与时空之神对上谐波,而彼德蒙人也用自己的方式作出表示。

他也说明了自己如何不喜十爱十超速飞行,因为这种飞行只是寻求空间和时间,着意于标新立异。雅致的彼德蒙人找寻过这个超速飞行器,可是没有跟他联络上。

加拉德其人意识到已经耗去了所有的时间,必须再次收听地球。

“我向你们——他们表示最深的十爱十慕,”他对彼德蒙人说道。“在地球上,如同在天空中,我将敬慕半人马a星座的收音器。我的下一次超速飞行一定会使我衷心喜十爱十,使我象喜十爱十宁静的环境一样来倾心于这样新奇的东西。”

“在你对地球表示敬仰之后,你还会再次被接收到的,”彼德蒙人说道。“时空之神非常喜十爱十你。我们——他们将等待下一次聚会。”

加拉德内心里并不怎么相信,但是他还是说道:“好吧,我们——他们将会在另一个射道十交十点上跟彼德蒙人重新相会。向您表示十分十爱十慕。”

此时,彼德蒙人也表示了敬慕之心;就在这当儿,超速飞行器发动了。在那有着许多天窗的飞船里,加拉德其人看着复式收音器飞遁而去。

接着,假死状态又来了。

加拉德的假死状态犹如无底的深渊。当他的心灵里亮起了细小的烛光时,DFC-3早已在天王星的轨道之内了。太十陽十仍然是那么渺小、遥远,在附近舷窗里透进来的是毫不炫眼的光亮;将近两天了,没有任何东西把他从假死中唤醒过来。

计算机在耐心地等待着他。此刻,计算机就需要他来十操十纵;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自己就可以将飞船飞回地球。但是,当初设计时,也让计算机考虑到这种情况:当DFC-3返回时,他可能会真的死去。所以,在等待了足足一个星期以后,他还是一直睡着,计算机就只好自己干起来。无线电信号开始从一个特殊的频道上发射十出来。

一小时以后,回来了一个很微弱的信号。这仅仅是一个指示信号,在DFC-3里并未产生任何响声,但足以使这艘巨大的飞船重新运转起来。

这才把加拉德弄醒了。但是,他那醒后的头脑里还象是

他对照着航行图核对了星座。它们没有移动;在仅仅一万二千年内,它们是不该移动的。北斗七星中的两个指极星仍然指向北极星。天龙座象一盘很大的磁带,如同往常那样,迂回在两个熊星、仙人座、仙后座之间。这些星座只是告诉他,地球的北半球已经是春天了。

但是这是哪一年的春天呢?

接着,加拉德突然地想到他有一个办法可找到答案。月球引起地球的潮汐,并且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总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月球本身如果不受外力的作用,它就不能使地球上的东西移动。这种作用是以月球的角动量显示出来的。月球高地球的距离每年稳定地增加零点六英寸。经过了一万二千年,月球高地球的距离应当是比加拉德离开地球时远六百英尺。

能测量吗?加拉德对此产生了怀疑,但他还是拿出了他的星历表和两脚规,而且画了图。当他工作的时候,地球变近了。在他做完第一次计算时(这个计算是不肯定的,因为误差量大于他想验证的距离),望远镜中的地球和月球很近,可以得出十精十确得多的测量结果。

他皱起眉头,意识到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计算机已把DFC-3带回来,不是带到观察过的太十陽十或行星上,而只是带回到曾经计算过的一个地点。太十陽十和月球不会靠近DFC-3返回时的地点,计算机不会作出这样的假设。从这里可以看见地球,这就足以很好地证明,已经逝去的时间与开始时所计算的时间是一样的。

这对加拉德来说几乎不是新鲜的事了,早已该置之脑后了。实际上他是为了一个唯一的理由而进行着这整个计算的:因为在他自己控制的头脑深处,有一种要求计算的机制。很久以前,当他还在计算飞船的日历钟时,就已开始了这种强制十性十的计算——而且似乎他从那时起一直在计算。蓄意开动这样的智力装置是有危险的,这是一种已知的危险之一;而现在,这种计算在这些完全无用的天文练十习十中正在结出果实。

洞察力正在恢复。他粗略地算出了结果。他头脑深处那个陌生的蠢货终于停止了计算。这个东西至今已计算了二十个月;加拉德猜想,这蠢货会高兴地归隐,如同他高兴地感到它消失一样。

他的无线电发出尖十叫十声,焦急地说道:“DFC-3,DFC-3。加拉德,你听见我说话吗?你还活着吗?这下边的人都急得发疯了。加拉德,如果你听见我讲话,请回答我!”

这是哈厄特尔的声音。加拉德颤十动地合起两脚规,以致一个针尖刺入了手掌上靠近手腕的地方。“哈厄特尔,我在这儿。DFC-3在返回发射基地。我是加拉德。”接着,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又加了一句:“向您表示十分十爱十慕。”

飞船返回地球,在喧嚣声平静下来后,哈厄特尔对于时间效应特别感兴趣。“这次飞行肯定会扩大我的多方面研究,”他说道。“但是我想,我们能用变异来加以说明,也许甚至能够弄清楚,就飞行员来说,如何消除这种现象。不管怎样,我们以后会明白的。”

加拉德沉思地搅动在高杯里加了冰块的威士忌酒。在哈尼特尔的狭窄的老式办公室里,在发射基地管理处的棚屋里,他既感到不舒服,又象是被压缩似地不好受。他说,“阿道夫,我想我不该那样。我认为那件事救了我的命。”

“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那一阵子我似乎死去。自从我回来后,我一直在阅读;我发现,心理学家对于人的心理个十性十的估计远不如你和我。你和我是物理学家,所以我们把世界看作是我们皮肉以外的一切——可以观察到的东西,但是并不改变本质的我。然而,显然,这种老掉牙的唯我论者的见解并不完全正确。实际上,我们的个十性十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我们环境中的大大小小的事物,这些事物存在于我的身十体之外。要是你能用某种方法把一个人跟来自外界的感觉印象切断,他在两三分钟内就不再作为人而存在。很可能他会死去。”

“算了,哈里·斯达克·索利几,”哈厄特尔干巴巴地说,“是这样吗?”

“是这样,”加拉德说,“想一想飞船内部是多么单调的环境。在通常的星际飞行中,在这样的环境里,甚至连锻炼得最坚强的宇宙飞行员也常常会发疯,我想你是和我一样很了解典型宇航员的十精十神变十态的。人的十性十格变得就跟他周围的环境一样呆板。通常只要他一回到航空站,他就恢复正常,并又与总算正常的世界接触。

“但是在DFC-3上,我与我周围的世界隔绝的程度要严重得多。我不能朝舷窗外看——我是处在超速飞行中,而且没有东西可看。我不能跟家里联络,因为我飞得比光还快。然后我发现我好长时间也不能动弹了,而且甚至那些为普通的宇宙飞行员处于不断变化状态的仪表也不为我运转了,它们甚至都固定不动了。

“在时速开始加快之后,我发现我自己在一个更加使人受不了的箱子里面。仪表动了,好,但是接着它们动得太快,以致我不能读出它们上面的读数。整个情况是彻底地僵化了——事实上,我是死了。我冻结得和我周围的这艘飞船一样地僵硬了,并且,只要超速飞行继续着,“我就保持这个样子。”

“这么说,”哈厄特尔冷淡地说,“时间效应简直不是你的朋友罗。”

“它们是我的朋友,阿道夫。瞧,你的那些发动机按主观时间工作着;它们使它沿着连续曲线变化——从太慢到太快—一并且,我想它又降回来。这时,是一种连续变化的情况。从长远观点来看,这不足以表明,可以使我摆脱假死;但是足以使我免于完全消灭,我想这就是布朗和塞利尼所遇到的情况。他们两人知道,如果他们能抓得到超速转动装置,他们就能把它关上,而他们就因试验而丧了命。我知道我只好坐着忍受——幸亏,你的时间函数的正弦曲线使我能活了下来。

“啊哈!”哈厄特尔说,“一个值得重视的论点——虽然我怀疑这不会使星际飞行成为很普通的事情!”

他又沉默了,撅十着薄薄的嘴唇。加拉德从杯里喝了一大口酒。哈厄特尔终于说道:“为什么你要为这些半人马星座的人烦恼?看来你做了一件好事。你是个英雄,这一点倒没什么——任何一个傻瓜也可能是勇敢的——但是我也知道,你曾想过,布朗和塞利尼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明显地作出反应的。你到达那两个星球时发现的东西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加拉德说,“是的,有。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是什么。当我从假死中醒过来时,我真象谁也可以在它上面作标记的塑料板。我自己的环境,我的平常的地球环境,已经隔得老远老远了。我当时的环境几乎象以前一样僵化。当我遇见半人马星座上的人时——要是我遇见过的话,这一点我完全不能肯定。它们成为我的世界中最重要的东西,为了适应和了解它们,我的十性十格变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变化。

“很可能我的确了解它们。但是,阿道夫,曾经了解它们的我这个人已不是你现在与之谈话的同一个人。现在我已回到地球上来,我不了解那时候的我了。我那时甚至用一种怪里任气的声调讲英语。如果在那个期间我不能了解我自己——我真的不能;我甚至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我所认识的加拉德——那么,我怎能告诉你或发射基地有关那半人马星座上的人呢?它们在一个受到控制了的环境里发现了我,进入了这个环境,并且改变了我。既然它们走了,就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事啦;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我认为它们讲的是英语!”

“它们有名字吗?”

“肯定有,”加拉德说,“它们叫彼德蒙。”

“它们象什么?”

“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

哈厄特尔探过身去。“那么——”

“我想,我听见过它们讲话。”加拉德耸了耸肩,又尝了一尝苏格兰威士忌酒。他已在家里,总的看来他是高兴的。

但是在他的柔顺的心里,他听见有一个人说:“在地球上,如同在天空中。”然后,这个人用另一个声调说话,这个声调也可能就是他自己的(为什么他想是另一个他呢?)。这个人说:“比你想的迟些。”

“阿道夫,”他说,“对DFC-3来说,这就是全部情况。难道我们不是将用它继续飞行吗?制造另外一艘更好的飞船DFC-4需要多长时间?”

“要很多年,”哈厄特尔说,十温十和地微笑着。“别焦急,加拉德。你已经回来了,这比其他人设法要做的更重要,并且没有人将要求你再去。我真的认为,在你这一生中,我们要把另一艘飞船造好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能办到,我们也会慢点儿发射它。我们掌握的有关你在那里发现的那种游乐场的资料实在太少了。”

“我要去,”加拉德说,“我不怕再去——我想去。既然我知道DFC-3是怎样工作的,我可再乘它去,给你带回一些合适的地图、磁带和照片。”

“你真的认为,”哈厄特尔说,他的脸突然严肃起来。“我们能让DFC-3再去吗?加拉德,我们将把这艘飞船几乎一点儿一点儿地拆开,这是制造任何一艘DFC-4的准备。我们不能再让你去了。我的意思不是存心使你难过。你是否觉得,再去那里的愿望可能来自某种催眠后的启示?如果是这样,你越急于想去,你对于我们大家就越危险。我们要彻底地给你检查,就象彻底地给这艘飞船检查一样。如果这些彼德蒙人希望你回去,他们一定有某个理由——我们也必须知道这个理由。”

加拉德点点头,但是他知道哈厄特尔会觉察到,他的眉十毛十轻轻一动,额头皱起了皱纹,脸上的肌肉在十抽十动,挡住了流下的眼泪,只让悲哀流露出脸上的其他部位。

“总之,”他说,“不要动。”

哈厄特尔很有礼貌,但显得有些为难。然而,加拉德再也不必多说了。他已回到人类的普通时间中,而且永远不再离开了。

加拉德心中对彼德蒙人尚存眷恋之情。尽管模糊地记得自己的诺言,他也永远不再离开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