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呱——呱——呱”传来三声乌鸦的叫十声。
屋内,一种诡异的乐声从地下室袅袅升起。所有这一切预示着该来的已经来了。
弟弟再一次希望自己是家族合法的继承人,他拿起呼唤仆人的铃铛摇起来。铃声还未落,男管家图姆布斯已然站在了门口。
“把它弄走,”年轻男人吩咐道,“好好地安葬。他是为了救赎自己,或许是我们俩而死的。”
图姆布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表示他都明白。
年轻男人走出起居室进了镜厅。镜厅里的镜子早已被小心翼翼的移走了,镶着木板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曾经挂过镜子的痕迹。此时,他确信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这正是我要写的东西,”他说,“但是如果我的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实际上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毫不留情地对它进行嘲讽。”说着他一拳打在曾经挂着六角形镜子的墙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从屋子顶头的黑色窗帘后,高处的橡木房梁上,以及墙裙的后面,传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急促的奔跑声以及含糊不清的窃窃私语。但不是对他的回答。他也没有期望谁会回答。
他走上高高的台阶,穿过一个黑漆漆的大厅回到他的书房。他发现有人翻过他的稿纸。他知道在发生了这样的聚会之后,他是查不出这个人的。
他在书桌旁坐下,又一次将羽十毛十笔插十进墨水瓶中继续他的写作。
六
由于沮丧和饥饿,勋爵食十十尸十十鬼在屋外鬼哭狼嚎,它们发狂地用身十体撞击大门,但是门锁非常结实。阿梅莉亚在屋内不住地祈祷门锁千万不要被撞开。这时,她突然想起樵夫对她说过的什么话。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话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樵夫就站在她的身旁,他那男子汉的身躯与她婀娜多姿女十性十身十体近在咫尺。他那辛勤劳作的身十体散发出的气味像最浓烈的香水包裹十着她。她听见他对她说话,仿佛他正在对她耳语。“我并不总像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小姑十娘十,过去我不叫这个名字,我的命运与将倒伏的树砍成劈柴的工作也毫不相干。不过我在那边听说,写字台有一个秘密夹层,好像是我叔祖喝酒时说的……”
写字台!当然,就是写字台!
她一步冲到那张旧书桌前。开始她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秘密夹层的蛛丝马迹。于是她把所有的十抽十屉一个一个地十抽十出来,结果发现有一个十抽十屉比其他十抽十屉短许多。她将她白十嫩的小手塞十进去,在十抽十屉架上摸十到一个按钮。她惊喜若狂地按下按钮,里面有个东西被打开了,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卷得很紧的纸卷轴。
阿梅莉亚十抽十回手。卷轴上系着一根粘满灰尘的黑丝带。她颤十抖着手指解十开丝带并将卷轴展开,然后开始读卷轴上的内容。卷轴上的内容是用古语写成的,字体也是老式的。阿梅莉亚绞尽脑汁揣摩其中的意思。看着看着,她那俊俏的脸蛋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甚至她的紫罗兰眼睛也好像蒙上了一层十陰十影变得黯淡无光。
敲门和挠门的声音比先前更加急促了。她毫不怀疑用不了多一会儿它们就会破门而入。世界上就没有一扇门能够永远挡住它们。它们将破门而入,她将成为它们的牺牲品。除非、除非……
“住手!”她颤十抖着嗓音高声叫道。“卡里翁亲王,我发誓放弃你们,你们每一个人,你们中的大多数。我以我们两家祖先之间的古老契约的名义起誓。”
敲门声嘎然而止。女孩感觉到在这寂静之中有一种深深的震惊。终于,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契约?”与此同时她听到几十个恐怖的声低低叹息道“契约”。
“没错!”阿梅莉亚·厄恩肖高声答道,她的声音不再颤十抖,“是契约。”
这个隐藏了很久的卷轴的确是一份契约,它是过去几百年前这个家族的老爷们与居住在地下室中下人之间的可怕契约。契约中描述和列举了许多梦魇般的规矩,如血祭、盐祭等等,数百年来它们被这些规矩紧紧地束缚在一起。
“如果你看了契约,”从门外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休伯特?厄恩肖的女儿。”
“新十娘十!”阿梅莉亚直言答道。
“新十娘十!”门外的窃窃私语渐渐地由低变髙、由小变大,直至在她听来每一间房间都随之震动回响。声音里充满了对十爱十的期望和饥十渴。
阿梅莉亚紧十咬着嘴唇。“好吧。新十娘十。我将为你们带来新十娘十。我将为你们每一个带来新十娘十。”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它们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门的另一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然后,一个食十十尸十十鬼嘶嘶地说道:“好啊。不过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让她们再做些像面包卷之类的事儿?”
七
热泪刺痛了年轻男人的眼睛。他推开面前的稿纸,同时将羽十毛十笔扔向房间的另一端。吸满墨水的羽十毛十笔砸在他画像中先祖爷爷的前胸上,白色的大理石上沾满了棕色的墨水污渍。站在画像上的一只个头硕十大外表凄楚的渡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差点从画像上跌落,它拼命地忽扇着翅膀才勉强稳住身十体。它踉跄着跳着转过身来,用它的一只漆黑的眼珠瞪着年轻男人。
“啊!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年轻男人十大声叫喊道,他脸色苍白浑身颤十抖。“我写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要写了。我现在就发誓,我以……”他犹豫着思忖着想从浩瀚的家族文件中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诅咒。
渡鸦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你诅咒之前,在你将已经安息的死人和受人尊敬的先祖从他们应得的坟墓中拉出来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渡鸦的声音如同石头冰冷僵硬。
年轻男人起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渡鸦说话他是早有耳闻,但这只渡鸦从未开过口,他也从未想过它会开口说话。“没错,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渡鸦把头一歪,“你喜欢写你正在写的故事吗?”
“喜欢?”
“就是像你一样真实的生活。我有时从上面向下观察你,这儿那儿的也读了一些你写的故事。你喜欢写这样的东西吗?”
年轻男人望着渡鸦。“这是文学,”他解释道,仿佛对一个孩子。
“真实的文学。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世界。告诉人们他们生活的世界的真实状况是艺术家的工作。我们只要举着镜子就行。”
屋外,一道电光划过天空。年轻男人从窗口向外望去,锯齿状的闪电像火一样耀眼炫目,凸现出山上骨骼样的树木和破败的修道院的黑色剪影,变形的轮廓透着不祥的预感。
渡鸦清了清嗓子,“我说,你喜欢吗?”
年轻男人看着渡鸦,然后目光转向别处,无言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把稿纸推开的原因。”渡鸦说。“你讽刺挖苦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并不是因为你天生是一个讽刺作家,而是因为你厌倦了这种生活。明白了吗?”
渡鸦停住嘴,它用喙将翅膀上一根凌十乱的羽十毛十梳理平整。然后它抬起眼睛再次看着他。
“你想没想过写一些幻想故事?”它问道。
年轻男人十大笑起来。“幻想?听着,我写文学作品。幻想不是生活。令人费解的梦是少数人为少数人写的,它是….”
“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有益,那你就写什么。”
“我是一个古典派作家,”年轻男人说着伸出胳膊指向一个存放古典书籍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诸如《乌多尔福》、《奥特朗托城堡》、《萨拉戈萨手稿》、《修道士》等古典书籍。“这才是文学,”他说。
“好了,到此为止吧。”乌鸦说。这是乌鸦对年轻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乌鸦说完就从肖像人物的胸前跳下,展开翅膀飞出书房门,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
年轻男人打了个寒噤。大量的幻想题材在他脑海里上下翻腾:汽车、股票经纪人、公十交十车乘客、家庭主妇、警察、私事广告栏、肥皂推销员、所得税、廉价饭店、杂志、信用卡、街灯、计算机……
“毫无疑问这是逃避现实,”他大声说道。“不过当人类迫切需要自十由时就不得不如此了。”
年轻男人回到书桌前,他收拾起未完成的小说稿纸,把它们十胡十乱塞十进十抽十屉的底部,和发黄的地图以及用鲜血签名、行文晦涩的遗嘱和文件放在了一起。由此扬起的灰尘呛的他不住的咳嗽。
他拿起一支新羽十毛十,用铅笔刀熟练地削起笔尖。三下五除二,一枝新笔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笔尖伸进玻璃墨水瓶中,然后再次开始写作。
八
阿梅莉亚将全麦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然后揿下开关。她把定时器定在深棕色一档,因为乔治喜欢吃烤得过火的面包。她自己喜欢吃烤的不那么过火的面包,而且她还喜欢吃白面包,即使白面包不含有维生素她也不在乎。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白面包了。
乔治坐在早餐桌旁看报纸,头也不抬。他从不抬头。
我恨他,她想。她为自己把内心的情感变成清晰的言辞感到吃惊。她在脑海里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恨他。这句话就像是一首歌。我恨他,因为烤面包;我恨他,因为他秃顶;我恨他,因为他追逐办公室女郎,那些刚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女孩在他的背后嘲笑他;我恨他,因为他怕我打扰就经常忽视我;我恨他,因为每当我问他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时,他总是说:“什么,亲十爱十的?”他仿佛早已忘记我的名字,甚至忘记我有一个名字。
“吃炒蛋还是煮蛋?”她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亲十爱十的?”乔治·厄恩肖非常钟十爱十他的妻子,如果知道她恨他肯定会很吃惊。他对她的看法和感情始终如一。在他看来这个家十年来一直很正常。譬如说电视,或者割草机。他认为这就是十爱十。“你要知道,我们应该去参加游行,”他用手拍着报纸上的社论说,“以表示我们的态度。亲十爱十的,你说呢?”
面包机响了,提示面包烤好了。但是只有一片深棕色面包弹了起来。她用小刀把第二片碎面包挑了出来。这台烤面包机还是她叔叔约翰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现在她必须尽快买一台新的,否则她就得像过去她十妈十十妈十那样用烤架烤面包了。
“乔治?你想吃炒鸡蛋还是煮鸡蛋?”她问道,声音很轻,但声音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乔治不得不抬起头来。
“随你怎么做都可以,亲十爱十的。”乔治柔声答道。
乔治这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当时手里拿着面包片呆呆地站着,后来还居然哭了起来。这话那天上午他在办公室里也是这样对同事说的。
九
羽十毛十笔写在稿纸上“沙沙”作响,年轻男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满足,笑意在他的眼睛和嘴唇周围忽隐忽现。
他神情痴迷地写着。壁板下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奔跑,但是他根本听不见。
阿加莎婶婶在顶层阁楼鬼哭狼嚎,铁链被撕扯的“哗啦哗啦”地响。从修道院废墟传来神秘的哈哈大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撕十裂了夜间静寂的空气,最后演变成兴高采烈的狂笑。在这座巨大庄园前的黝十黑浓密的树丛里,隐约可见扭曲变形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追赶,前面是乌黑头发的姑十娘十们在惊惶地飞奔。
“发誓!”男管家图姆布斯在厨房对声称自己是女仆的勇敢女孩说。“埃塞尔,你要对我发誓,一辈子也不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告诉任何活人”
窗户玻璃上印着许多张脸,还有用血写的字。
在地下深处的密室里,一个孤独的食十十尸十十鬼正在“嘎吱嘎吱”地嚼着曾经是活物的什么东西。
一道道叉状闪电划破漆黑的夜色,照见地上行走的无脸人。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