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新娘》作者:尼尔·盖曼(1 / 2)

译者:

深夜,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在伏案写作。

她沿着车道狂奔,脚下的石子喀嚓作响。夜风冰凉刺骨。她吃力地喘着粗气,心脏“砰砰”地直跳,几乎要从胸腔中崩裂出来。她眼睛紧盯着前方远处的房屋,顶层房间闪烁着一点光亮。正是这点烛光像吸引飞蛾一样吸引着她扑向那里。在她的上方,房屋后面树林的深处,传来夜行动物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十声。在她身后的路上,她听见有某种东西发出短促刺耳的尖十叫。她希望这是某种猛兽捕获的猎物发出的叫十声,但是她拿不准。

她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跑,仿佛传说中的地狱就在她的脚下。终于,她来到了一座破旧庄园的门口。在黯淡的月光下,白色的柱子仿佛巨兽的骨架。她紧紧抱着木头门框,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扭头向来路远处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她开始急促地敲门,起先还有些胆怯,接着越敲越重。敲门声在庄园里回荡。听着敲门的回声,她觉得好像是别人在敲另一扇门,那声音沉闷、毫无生气。

“喂!”她高声叫道,“有人吗?请让我进去。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调了。

顶层房间闪烁的灯光渐渐变暗,接着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下一层窗户里。有一个人举着一只蜡烛,烛光走到房屋的深处又看不见了。她努力保持镇定。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她听到大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同时瞥见从关不严实的门缝里透出的一点亮光。“你好。”她说。“在这个永夜之夜,是谁在叫?是谁在敲?”里面的人说话了,冷冰冰的声音好像历经千年的枯骨又干又涩。

听到说话声她没有感到一丝的安慰。她朝四处望了望笼罩着房屋的黑夜,然后又鼓起勇气,将乌黑油亮的头发撩到脑后,说:“是我,阿梅莉亚·厄恩肖。前不久我的父母刚刚去世,我现在是去法肯米尔勋爵家为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做家庭教师。我去他在伦敦的家中面试时,我发现他注视我的眼神非常冷酷令人很不舒服,但又让人久久不能忘怀,而且他那张鹰脸更是频频出现在我的梦中。”

“那么在这个千夜之夜,你来这儿干吗?法肯米尔城堡离这儿足足有二十里格(注:一里格相当于三英里),位于这片荒原的另一端。”

“那个马车夫脾气特别坏,而且还是个哑巴,或许他是假装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有时叽叽咕咕不知嘟囔什么。我坐在他的车上走了大约有一英哩左右,我估摸差不多有一英哩,然后他向我打手势表示他不再向前走了,他让我当时就下车。我不肯,他就一把将我推下马车,然后用鞭子十抽十打可怜的马让它狂奔起来。就这样他驾着马车沿着来路又回去了,还带走了我放在车上的箱子和几个包裹。我在后面叫他也不回来。我隐隐觉得在身后幽暗的树林里有一个黑影在晃动。然后我看见你的窗户有亮光,我……我……”说到这儿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开始十抽十泣起来。

“你的父亲,”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是休伯特·厄恩肖阁下吗?”

阿梅莉亚急忙收起泪水回答道:“是,是,就是他。”

“那你——你说你是个孤儿?”她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粗花呢夹克衫,想起父亲被卷进漩涡撞到岩石上从此永远离开了她。

“他是为救我母亲而丧生的。他们俩都被淹死了。”

说到这儿她听到钥匙转动锁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是“轰”的两声拉铁门闩的声音。“欢迎你,阿梅莉亚·厄恩肖小十姐,欢迎来到你的无名祖屋。啊,欢迎——在这个永夜之夜。”话音刚落门开了。

开门的男人手持一盏黑色油灯。摇曳不定的灯光由下而上地照在他的脸上,给人一种诡异恐怖的感觉。或许他就是那个拿灯笼的杰克,她暗暗地想,不然就是手持利斧的凶手。他打手势叫她进来。“你为什么总是说‘永夜之夜’?我已经听你说了三遍了。”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个骨灰色的手指又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她刚踏进门槛,他就将油灯凑到她的脸前,那双直愣愣地看她的眼神即使不疯也决非正常。他似乎是在审查她,不过最终他点点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走这边”。

她跟着他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借着油灯忽明忽暗的光线,她发现四周尽是些诡异的十陰十影,落地的大摆钟、单薄的椅子和桌子在飘忽的灯光下跳跃起舞。老人摸索着钥匙链,哆哆嗦嗦地打开楼梯下方墙上的一扇门。门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一点亮光,很久以来一直被封闭的霉味和灰尘味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

“我们到哪去?”她问道。

他点点头,仿佛没有听懂她的问话。然后他说:“有些东西就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有些不是它们表面的样子,还有些只是看起来像是它们表面的样子。注意我说的话,要好好注意哦,休伯特?厄恩肖的女儿。你听懂了吗?”

她摇摇头。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她跟随着老人走下楼梯。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夜深人静,一个年青男子用力将羽十毛十笔摔在稿纸上,乌贼墨墨水玷污了纸上的文字和锃亮的桌子。

“这不行,”他沮丧地说。他的手拍在他刚刚用纤细的食指沾着墨水画的圆圈上,棕色的柚木桌颜色变得更深了。接着他又不假思索地用手去十十揉十十鼻子,结果鼻梁上留下了一块污渍。

“先生,还不行吗?”男管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还是像上次一样,图姆布斯,幽默像幽灵一样不期而至。每一个字都像是自我嘲讽。我发现我正在嘲弄传统文学,并且拿我自己以及整个写作职业搞笑。”

男管家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主人,说:“先生,我以为幽默在某些圈子里是很受推崇的。”

年轻人双手抱着着脑袋,忧心忡忡地用指尖十十揉十十擦前额。“这不是我要说的问题,图姆布斯。我现在要做的是努力让我写的东西贴近生活,真实地再现这个世界以及人类的境况。可是每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发现我像小学生一样沉湎于模仿和嘲弄我的同行的怪癖。我写的东西毫无趣味。”他把墨水抹得满脸都是。“毫无趣味。”

这时,从房子顶部的禁屋里传来一声瘆人的嚎叫,回声穿透整个宅院。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图姆布斯,你最好去给阿加莎婶婶喂点吃的。”

“好的,先生。”

年轻人捡起羽十毛十笔,用笔尖随意地挠了挠耳朵。

在他的身后,幽暗的灯光下挂着他远祖的肖像。肖像上画的眼睛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剪掉了,现在画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作家的是一双货真价实的真眼睛。那双眼睛闪烁着金褐色光芒。如果年轻人转过身看到的话,他也许会以为这是某种猫科动物或畸形猛禽的金色眼睛。这是一双非人类的眼睛。但是年轻人没有回头,而是不知不觉地伸手取了一张新的稿纸。他将羽十毛十笔伸进玻璃墨水瓶中,然后重新开始写作。

“原来如此……”老人说着将油灯放在静静地矗十立在一旁的风琴上。“他是我们的主人,我们是他的十奴十隶。虽然我们假装是自十由人,但实际上我们不是。每当时辰一到,他就会索要他渴望的东西。我们的职责、同时也是我们不得不做的就是为他提供……”他突然浑身颤十抖了一下,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简单地说道:“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

暴风雨越来越近了。蝙蝠状的窗帘抖动起来,打在没有玻璃的窗户框上窸窣作响。阿梅莉亚放在胸前的手紧紧十抓着一条花边手绢,手绢上绣有她父亲的名字。

“那,那个大门?”她小声问道。

“大门在你祖辈时就已经锁上了。他在消失前下达命令,这扇门永远不许打开。不过确实有人说在地下室里有一条地道通往墓地。“

“那…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呢?”

他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她先前是一位技艺平平的拨弦键琴演奏家,但是后来完全疯了。他说她已经死了,也许有些人相信他的说法。”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他说的最后几个字,然后抬起头望着他,眼里透出一种生疏的决绝目光。“他要的是我?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大厅,然后急促地说道:“赶紧离开这儿,厄恩肖小十姐。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离开。为了你的生命,为了你的永生。”

“为了我的什么?”她问道。

但是话音未落,她深红色的嘴唇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老人已瘫倒在地上。一只银制的弩箭从他的后脑勺直贯脑门。

“他死了,”她惊惶失措地说。

“确实如此,”一个残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过他早在今天以前就已经死了,姑十娘十,而且我认为他已经死去很长时间了。”

她惊恐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十十尸十十体,十十尸十十体在她眼前开始腐烂。首先是肉从十十尸十十体上一片片剥落下来,继而腐烂直至化成水,然后是骨头碎裂变成粉末。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原来躺着十十尸十十体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迹。

阿梅莉亚在污迹的旁边蹲下十身十子,用手指尖去触十摸那令人恶心的污渍。然后她十舔十十着手指做了个鬼脸,说:“不管你是谁,你看来都是对的,先生。我猜他肯定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了。”

“我努力地想写一部尽可能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年轻男人对女仆说,“但是结果写出来的却是一堆废话。我彻底失败了。我该怎么办?你说,埃塞尔,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女仆回答道。这位年轻漂亮的女仆是在几个星期前的神秘时刻来到这座大庄园的。她拉了几下风箱,壁炉里火苗开始呈现出淡淡的橙色。“还有事吗?”

“好了,没事了。”他说,“你可以走了。”

姑十娘十捡起空了的煤筐,迈着稳定的步伐走出起居室。

年轻男人没有回到写字台前,而是站在壁炉旁呆呆地望着壁炉台上的骷髅头和一对十交十叉挂在骷髅头上方墙上的剑。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突然炉膛里有一块煤爆裂成两半,火苗摇曳着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年轻人转过身,“是你?”

面对他的人几乎就是他的翻版。花白的赭色头发表明他们具有相同的血缘。陌生人的黑色眼睛透着狂野,任十性十的嘴角却带着奇怪的坚韧神情。

“对,是我!你的哥哥,你认为已经死去多年的哥哥。但是我没有死,现在我回来了,哈哈,从那个最好永远也不要去的地方回来了,我要拿回实际上属于我的东西。”

年轻男人的眉十毛十向上挑了挑,说:“我明白了。好吧,如果你能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是你所说的人,那么这里所有的一切就毫无疑问都归你。”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的权利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是血缘和死亡赋予我的权利!”说着他从壁炉上方取下双剑,将其中一支剑十柄十向前递给他的弟弟。“从现在开始你要小心了。但愿强者胜。”

剑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随着剑向前刺出或回手格挡,它们时而轻轻地十交十织在一起,时而又发出重重的撞击声。剑花飞舞仿佛是在表演一场十精十美绝伦的舞蹈。优雅时像跳小步舞,十温十文尔雅慢条斯理时像举行宗教仪式,狂野时又如同凶神恶煞般,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开始他们在屋里绕着圈子打斗,打着、打着他们上了夹楼,而后又到了大厅。他们一会儿从窗帘或吊灯上飞身跳下,一会儿又在桌子上窜上跳下。

哥哥显然要比弟弟有经验得多,剑术也比弟弟老到。不过弟弟的十精十力更加充沛,一招一式也更加沉稳,十逼十得他的对手不住的后退,手里的剑十胡十乱劈砍一气失了章法,最后被十逼十得退到熊熊燃十烧的炉火旁。情急之下的哥哥伸出左手抄起拨火棍狂乱地向弟弟舞去,而弟弟姿态优美地低头闪过,同时剑向前刺穿了哥哥的身十体。

“我完了。我现在是个死人了。”弟弟点点满是墨渍的脸。“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想要这房子或是这土地。所有我想要的,我想,只是安宁。”他躺在那儿,猩红色的鲜血流淌在灰色的石板上。“兄弟,握住我的手。”

年轻男人在他身旁跪下,紧紧十握住正在慢慢变冷的手。

“在我即将进入无人能跟随的黑暗之中时,我有几件事情必须告诉你。首先,由于我的死,我确信置于我们家族的诅咒从此不复存在。第二……”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喉头发出汩十汩的喘十息声,几乎说不出话来。“第二件事……是……十陰十间里的东西……当心地下室……老鼠……随之而来的……”

话未说完,他头一下歪在石头上,眼睛向后一翻,从此十陰十十陽十两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