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人》作者:詹姆斯·亚历山大(2 / 2)

他点了点头。“我一向自认为是个有理智的人,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尼可娜一笑。他继续说道:“你走得太突然,我都来不及收场。我来是想一睹你现在的样子,以便驱除我记忆中的那个十浪十漫的幻影。”

“哟,你真会奉承人。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了吗?”

“不,”他说,“照理是应该改容换貌的,但是你依然如故。”

“你的意思是,”她嘲谑地说,“在一年的吸毒,以及私奔。杀人、受审和在这个疯癫失常的世界里生活了3个星期之后,我应当改换模样了吗!”

他感到无言以对,便接过话头道:“才3个星期吗?我以为都半年了哩!”

“按我的时间是3个星期。我们这儿有自己的钟。我们得以某种方式调节自己的时间。你必定知道,正常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她伸手去握他的手,“你还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容易受害。你到这里来是非常愚蠢的。我得叫你怎样活下去。”

他从她那儿得知,犯人都安置在专门的宿舍里,每3天吃一顿。只要不出城市范围并按时注射托匹克斯,他们可以自十由活动。到时不归则进行搜捕。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很快就得手,因为他们既突出显眼又行动不便。抓回之后就关一次禁闭。大部分人都按时报到。

几乎所有冬人都在提供的宿舍就寝。那儿既拥挤又嘈杂。由于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别,进进出出的人总是川流不息。不过冬人知道,宿舍是他们惟一不受迫害的地方。大门口有站岗的,正常人除非有特殊通行证,否则不让人内。在其他地方,挨打受骂就是家常便饭了。法律是禁止欺侮冬人的,但贯彻并不得力。凯斯发现,除了指定的宿舍,几乎没有办法得到食品,这是防止犯人逃跑的保证之一。除非由诚心的友人窝藏在安全的地方,在外面很少有生存的可能。即便如此,由于冬人行动不便,要使隐藏的时间长到足以使药十性十从体内消失也非常困难。

起初他想,这种惩罚之苦主要在生活于一个狭小的天地中,除了读书或简单的社十交十之外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不久他就发现,最令人痛苦的是,犯人知道,在注射停止重复变成正常人之前,他们的每一个亲人都会衰老;孩子们会长大成十人,双亲会死去,妻子会超过生儿育女的年龄,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似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内。

但是也有一些补偿。冬人很少有生病的。在新陈代谢减缓的机体上,药物的作用是如此之快,以致疾病在真正上身之前就霍然而愈了。除了隐蔽之处以外,男十女妄想在一起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托匹克斯使他们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在这个幽暗不明的世界里不会有子女。

凯斯在冬人中受到了欢迎。没人知道他是甘心情愿人伙的,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宣扬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乖张反常的人。他和大家一块用膳,并在宿舍里找到了一个铺位。

大部分时日他都去寻找尼可娜。他明白,用不着多久药十性十就会消失,他会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去。他希望他们的会见能产生某种结果,其形式如何他还不十分有数。

有一天他对她说:“这种生活似乎也不太坏,总比过去的监狱强。”

尼可娜的反应很痛苦。“你来的时间还短,不知道会有多糟。首先是单调。一切正常的活动都被砍掉了。我们的特殊状态使得体力活动几乎办不到。想读书的人也可以读点书,但是读不了多久就会感到腻烦。此外,除了大部分时间在拥挤的宿舍里睡觉和吃点粗茶淡饭之外就无所事事。还有就是拳打脚踢。你不知道我们多恨正常人。”

“拳打脚踢?”凯斯说。

“你必定看见过了。我们都得经受这一遭。他们知道我们不能回手,但照样成群结伙欺侮我们。”

“那不过是少数人。”凯斯说。

“也许这么干的只是少数人,但是多数人却漠然视之。古时候一个人铐在足枷里,也只是少数人向他扔东西,其余的人在一旁讪笑。我们今天的情景可不就是一个样。我们真恨正常人。”

“有这么糟吗?”凯斯说。

“还有更恶劣的。你不知道妇女在这种境况下的苦处。当一个污秽的、哇啦哇啦叫的人面畜生喝得太多而浑身上火的时候,你猜他会干什么?”

“不会吧!”凯斯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我说的还不是极个别的情况。”

凯斯听后感到一阵义愤填膺,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这是对人类的义愤。他为她,也为人类残酷行为的所有受害者感到悲痛。

她告诉了他下一次注射的日期。那一天,所有的冬人都得到宿舍报到,再打一针托匹克斯。凯斯设想,犯人的名单上没有他,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那一天,街上的冬人都匿迹了,即使是冬人经常出没的地区,一个冬人也没有。凯斯在公园里拣了个清静的所在,想在那儿隐蔽两三个小时——对他说来那就是注射的一天了。

他舒展身十子躺在十陽十光下,装做睡觉的样子。突然他感到有人在面前观察他。那人用正常人的高音咭呱了几句,凯斯没法听懂。过了一会儿,别的人来了,把凯斯抓起来塞十进了车里,立即押解到一栋冬人宿舍去打针。一眨眼,冰凉凉的注射器就顶在他的胳膊上了。打完针他被扔进了一间号子。

他掉到陷井里了。当初自投罗网时,他想也没想过还有强迫再注射的可能十性十。他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种境况下过一辈子是什么滋味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他一直被关到下一次注射为止。其后被释放出来,又可以和旁人接触了。禁闭期间他谋划过逃跑。他可以得救。他有帮忙的朋友,只要写信就成了。他们可以在约定的地点把他接走,照顾他到药力消失,这样恶梦就会告终。他随即想到了尼可娜,便去找她。

“我有个打算,”他说,“想找个朋友来救我们。他需要做的只是在一个晚上和我们相会,把我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照顾我们至药力消失。我将带你到国外去,你可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再说……”

“你能回到飞船上去吗?”

“现在是太晚了,不过我可以归队。”

“那末去吧,”尼可娜急切地说。“如果你能从这个地狱得救,那就行动吧,但不要尝试带我走。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吗?”

“是的。判刑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做手术埋了东西。它是按刑期的长短事先配制好的,发出的信号一英里之外都能探测到。刑满之前。冬人随时都能缉拿归案。”

“我们可以将埋人物摘除。我肯定能找到愿意尽力的人。”

“埋的东西是在脑子内,”尼可娜说,“是顺着一根空心针埋下去的。任何摘除的手术都是致命的。所以,”她继续说道,“你救不了我。不管你使多大劲,我都得在这里度过余下的刑期。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将弄点纸来给你写信。”

第二天,她带来了一些信纸和笔,这在他们的世界里几乎是无价之宝。他坐下来给比尔·赛厄斯——就是那位供给他托匹克斯的朋友写了一封信。

写信时,他一抬头看见尼可娜在哭。他伸手搂住她,她一边啜泣一边说:“我并没想再见你,也并没想连累你。这对我们两人都是不公正的。”

“这一次我并未受累,”他想,“我只是为你感到难过,但并未受累。”“我将尽力帮助你。”他大声说。

他没有收到回信,也不作指望了。下一个注射日到了。他和大家一块排上了队。正如所望,注射人是他的朋友。他曾默祷比尔接信后耍个花招,由他给凯斯进行下一次注射——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让他滑过去。正常人的动作太快,看不清楚,但是当比尔歇着的时候,凯斯觉得他的目光认出他来了,虽然并未作任何公开的表示、他拿着注射器挨个注射。凯斯随时期待着被拉出队伍,偷偷给送到朋友家里去把身十子养好。比尔挨得更近了,随之到了前面的一个犯人。最后,凯斯感到冰凉的注射器又一次顶十住了他的胳膊。他想把它甩脱,但是注射器一动也不动,在他的手臂开始动弹之前药水便打了进去。

其后几天他感到心灰意冷。他的逃跑计划失败了。他说不上比尔是否认出了他。假如认出了的话,为什么拒绝他的求救呼吁呢?为什么偏要让凯斯自作自受呢?正常人帮个忙是否风险太大?

他怀着满腔的痛苦去见尼可娜,告诉她计划失败了。她听完了他的话不吭一声,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也许能帮助你。我没有把握——也许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什么时候?”他急着问。

“别催我。我得想想。”

过了几天,她对他说:“我要让你知道一桩秘密,旁的人没一个知道的。这是惟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我说了,你得保证不对任何人讲。”

“那当然。”

“那地方很隐蔽,我也不是经常去的,只有当我感到情绪特别低落时才去那儿。”

“一个藏身之所?”

尼可娜点了点头。他感到大喜过望。

她带他到了旧城的一幢房子,那儿好些年都没人住了。窗子都碎了,屋顶也东塌西歪的,截水沟和砖墙上都长满了杂草,排水管开裂渗水之处生着一片片青苔。走近房子时,她说:“天黑以后我带你进去。”

她对他讲,这房子原是一个女犯人的,服刑期间人死了。尼可娜托她在外面的朋友帮她买了下来。凯斯一望,觉得这买卖不咋的,可是晚上回来时他就改变想法了。房子入口处并不隐蔽,他们费了好大劲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近跟前。

她小声对他说:“决不能让其他冬人知道这房子是我的。如果你要来,只能在黑夜,决不能让人看见你。”

进屋关了前门,她感到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领他下了一层楼梯到了地下室。他照她的吩咐帮她把一个旧衣柜挪开,墙上便露出了一扇金属门。她用钥匙打开,两人进去之后她又随即把门锁上。里面是一间小房,两面墙陈列着书籍,摆有几张安乐椅,角落里有一张十床十。靠里的一面墙还有一扇门,她领他进去,看了看厨房和浴十室。

“这原是一个旧地下套间,”尼可娜解释说,“是我想留点清静时来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藏在这里,等托匹克斯药力消失,然后混在人群里逃掉?”他说。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找到我。我已对你讲过了——他们有办法追拿我们,万无一失。再说,当局一定知道这个地方。好在只要到时候去注射,我也并没做什么违法的事。这个藏身处是对正常人讲的,不是对当局而言的。”

在这秘密的地下间,她对他讲,她自己是乐天安命了,不过他仍然可以逃走,他可以留在她的房间内,等待药力消失。他脑子里没有埋东西。假如注射的那天不去,不会有人提醒侦探去搜捕。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那里。吃的喝的有的是,不会有什么风险。

在绝处逢生的喜悦中,他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她。她的身十子在索索颤十抖,他看到她的泪水又在转悠了。这时他才感到,她设法让他回到对她自己来说仍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该是忍受了多大的十精十神痛苦啊。他亲她、吻她、抚十摸她,感情越来越激动。在这不为人知的小房内,他们又成了恩十爱十的夫妻。临末,她说:“这也无妨,你得走。”

下一个注射日他留在那里,细听是否有脚步声,终于没人前来。尼可娜归来时他觉得离开他远了,仿佛他们之间新的纽结又已断裂。他在她身边感到拘束,很像他过去在一位看似无恙,实际上已得了不治之症的友人面前有过的那种感受。

在真实的时间过了一个月,但是对他们说来仅仅数天之后,他注意到了他回到正常状态的最初一些确实的迹象。他们躺在一块,她悲伤地谈说着刑满后再见他的可能十性十。那时她仍然很年轻,而他必定老得多了。突然他感到她的声音似乎低了,几乎低了八度。他明白,他们在一块厮守的时间即将告终。

不久,日子显得长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再也不能同尼可娜谈话了。她又一次变成了他当初碰到的那个步履蹒跚的可怜虫。他知道,对她来说,他已经是“正常人”,也就是她如此痛恨的“咭咭呱呱、倏来忽去的畜生”之一了。

有一天他走出了地下室,能够听见鸟儿歌唱了。他明白,他又生活在正常的时间中了。他趁她熟睡时离开了她。他很难相信,十床十上这个笨手笨脚的就是在过去几周内和他同十居一室的那个机敏热情的女人。

其后几个星期,他投身到了城里的社十交十生活和娱乐之中。他去戏院、音乐厅、足球场、夜总会,甚至去参加正经的讲演会和政治集会。他外出郊游、纵酒,和友人争吵,有时甚至动武。

这一切他都觉得索然寡味。他诅咒他的妻子搅乱了他的幸福,败坏了他的兴致。每当他一转新欢之念,她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地下室的小房间内。他是晚上偷偷去的,房里空荡无人。有一个星期之久,他每晚必至,直到开始怀疑她是否生病了,或者因为某种原因被关了起来。第七天晚上,发现她睡在那里。他把她唤醒,缓慢地打着手势叫她不要吭声,然后抱她上了楼梯出了门,进了停在外面的小车。他把她轻轻放在座位上,用毯子裹十住她的身十体,趁着茫茫黑夜飞驶而去。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四方形的小房十中,房内铺着地毯,陈设十精十雅,但是没有窗子;旁边毗邻着一间小浴十室。她找到了一张纸,在上面写道:“他们会搜寻和追拿我。记住埋的东西!”

他进房后在她身边坐下,读了纸条,随即扔到了一边。她执拗地把条子推十送到他面前,于是他在她的字迹下写道:“他们不会在此找到你,但不要离开房间。我出去后记住锁门。”

她还想分辩,但是知道他听不懂她的话。

当他判断下一次注射托匹克斯的时间又到了的时候,她想像宿舍里排的一长串中没有她的情景,以及当人家发现她不在时掀起的轩然大十波。一连好些天她都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突然敲门,因为那可能就意味着把她押回去。她担心的倒不是她自己,而是他,因为他们很少能加害于她了。窝藏冬人却是要治罪的。犯人将按他所窝藏的冬人剩余的刑期判决。这确是很厉害的惩罚。但是并无人至。有一天,她醒来时发现,周围的一切活动明显地减慢了。又过了几天,她发觉能听房内收音机中的音乐了。想到又能同凯斯谈话了,她喜不自胜。她发现她能正常走动,甚至能跑几步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在房内跳起舞来。

当他进屋时,她跑上去,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肩头。他感觉到了她的湿润的泪水。接着她说道:“我们决不能这样出去。他们有专门训练的侦探,无论我们到哪儿,他们都会抓到我的。”

他莞尔一笑。“我喜欢你的声音这样深沉。我得让你维持在托匹克斯的轻微作用之下,成为一个半冬人。”

“说正经的,”她急了,“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过他们。当他们抓到我时,你也会受到惩罚。”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容你藏身。”看到她满面凄惶,他顿时感到内疚,便接着说:“我觉得你现在已十分正常,可以离开这间房了。不会有人感到你尚未完全复原。跟我来吧,我让你开个眼界,叫你放心。”

他领她走出房间,来到一条长廊,其尽头有一道双扇门。当他们走近时,他大模大样地把门打开了。

他们进了一间大厅,里面摆了好些小桌椅。有几个人正围坐打牌,没有人注意他们进来。靠墙有一排舷窗,灿烂的星光在窗外闪烁。

“一艘宇宙班轮?”她说。

“是的。看到那边那颗明亮的蓝星附近的小黄星了吗?”

她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那就是太十陽十。我们正飞向第二新世界。和一个移民者一块生活,能行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明白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她自忖:“不知未来能干点什么,但是从今以后我是决不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