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资本主义国家取消了死刑的惩罚,这并不意味着那里的犯罪活动很少。为了惩罚罪犯,这篇小说发明了“冬眠剂”的方法。这是一种新颖的想像,但不乏二十世纪医学的基础。小说有揭露,又有讽刺;而且还写到了正义和十爱十情。它被列为美国一九七七年最佳科幻小说之一。
杰克·凯斯初见冬人时瞅着有些吃惊,甚至感到不安。当时他还认不出那是冬人,他甚至不知道有冬人存在。那会儿他是在城里的那一隅寻访他的妻子。几年之前他们思断义绝,主要原因是他干空间飞行,长期离家,她和他过从最密的友人之一同十居了。一气之下他几乎是立即返回宇航局,志愿加入一次长时间的外层空间飞行。
现在,在两年多以后一次休假时,他想再见到她。他知道,这是十性十格软弱的一种表现;两年的离别理应消除他对她怀抱的任何余情。但是,他还是希望找到她。他自省过自己的动机,确信他这样做并不是要好梦重圆、旧情重十温十,而是要驱除一个魂牵梦索的幻影。
东寻西访使他离开闹市到了好些地方,但一处比一处渺茫,最后线索中断了。
正是在这样的一次寻访中他见到了冬人,开始懵里懵懂的,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人站在路边,样子很迟钝,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面前嘲弄他。偶而,一个孩子会上去推他,或者扯他的衣服。
凯斯发现,冬人并非完全不能动;他对欺侮他的人也有反应,徒劳地想把他们赶开,不过动作慢得出奇。当一个孩子戳他的脸时,他费了两三秒钟才举起手臂去挡;当他抬手时,肋骨上又挨了几下。他的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痛苦的表情,缓慢得几乎使人觉察不到。他开始蹲下来。孩子们得寸进尺,一十十团十十围了上去。一个孩子动手接他的脸。
凯斯看不下去了,喝令孩子们住手。他们不听,他就上去连推带打了。他是个大块头,有的是劲。孩子们一看不妙,一溜烟逃散了。
凯斯转身更仔细地瞧了瞧被打的人,他还蹲在地上。他的嘴张开了,发出了一声长而又低的声音。这声音没有意义,不像人在讲话。
凯斯转向一位过路的:“他好像生病了。你知不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一位医生?”
“他是冬人。他们有自己的医生。”
“什么冬人?”
“冬人。托匹,行十十尸十十走肉。”过路的说。看到对方莫名其妙,他接着说道:“如果你连冬人都不知道,那一定是离家很久了。不管怎么说吧,他没事,别理他!”说罢扬长而去。
凯斯又朝那人望了一眼。这时他已转身沿路而去,动作很慢,很笨拙,一步大约要费10秒钟;两只脚一下下滑蹭,并没有从路上抬起来。
那天晚上他在一个朋友家里问道:“今天我看到了一个人,行为非常古怪。有人对我说他是冬人,还说了其他一些词,我也记不清了。我想,城里不知道冬人的大概只有我了。哪一位能够讲讲,免得我再一次出乖露丑?”
“你真的不知道吗?冬人就是冬眠的人嘛!当初提出这个主意时,国会内曾有过激烈的争吵。真怪,你怎么没在报纸上看到。”
“当一个人离家那么远时,读报就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不知道,还是请你讲讲吧。”
“那好,”友人说,“像大多数科研活动那样,开始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很不一样。起初空间委员会设立了一个实验室,即研究动物冬眠的机制。你知道,有些在进化系谱上相当高级的动物冬天进入休眠状态。这时,它们的整个新陈代谢慢下来,它们的能量输出减少,因而对食物的需求减少,单靠自身的脂肪就能维持生命六个月之久。事实上这是一种生命活动的休止。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能发现冬眠在动物体内是如何实现的,也许也能诱使人十体进入冬眠状态。假如能在一艘长途飞行的宇宙飞船内这样做,飞行人员就不会感到那样单调烦闷,到达目的地时他们会感到身十体已得到了良好的休息;更重要的是,宇宙飞船也不必携带那么多的食品——你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一项研究。不是还有过靠冷冻来实现的议论吗?”
“是的,一度设想过这种可能十性十,但是它会引起组织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最有希望的途径还是研究动物是如何实现冬眠这一点的。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机理搞清楚了,必要的激素也能合成了。”
“这倒不错,”凯斯说,“不过我仍然看不出它同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可怜的人有什么关系。”
“别十性十急,”主人答道,“我正要说到这一点。该激素——附带说一下,人们称它托匹克斯——用在较低等的哺十乳十动物身上,如大老鼠、小耗子,甚至猴子身上效果很好。但是用在人十体上却不能够使人人眠。”
“你是说不管用?”
“不,不,管用的,它所起的作用就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它使新陈代谢减缓到正常人的1/10以下,但是却不能使用十药者人眠。用十药的人只有当托匹克斯的药十性十自行消失之后才能回复到正常状态。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能制得一种解药。”
“假如能使人感到旅程只有实际的1/10那么长,那在空间还是有用的。”
“对。问题是它的药十性十消失得非常慢。用过药的人在突然遇险——比方说碰到陨石撞击时,将完全无能为力。他们得飞行老长一段旅程才能恢复过来。原来的想法行不通,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搁置起来了。”
“那末,它怎么又用到了我今天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身上去了呢?”
“我正要往下说。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一个犯罪的大十浪十潮之中。有人说这是因为人口密度增加造成的,还有其他一些无稽之谈。这些我都不相信。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反正犯人增加很快,监狱的管理费也随之上升。大约一年之前,‘脓疮’穿头了。大部分监狱宣告客满,国民预算近乎1/10都花在关押这些人身上了。由于废除了死刑,一个人一旦下狱便天不怕地也不怕了。换句话说,从进监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会想方设法逃跑,不会把看守人放在眼里。这些你大概都知道吧,报纸上经常登的。”
“对。在我上次启程之前,人们曾对犯罪率的上升议论纷纷。”
“于是有人便想出了一个高招:假如犯人用托匹克斯治治,他们将变得易于控制,事实果然如此。假如一个人的动作慢得只有正常人的1/10,除非手里拿着槍,是不可能行凶的。即使有槍,他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瞄准,这就不难解除他的武装,或者先将他击毙。当然,人权主义者又像通常那样大吵大嚷,对强行给人注射一种药是否正当辩论了好长时间。最后,改革运动成功了。不久又认识到,只要每个月把这些人召回去再打一针,压根儿就不需要设监狱。他们干不了坏事,用不着押起来。所以,你今天看到的是一个凶犯,”他的友人继续说道:“国家用根皮下注射针不伤皮肉地一扎,他就在社会上没有立锥之地了。他一星期吃两三次,有一间宿舍。他要社会付出的代价不过如此。”
凯斯听后一阵茫然。“这种惩罚厉不厉害?它对犯人本身意味着什么?”
“正如你今天所看到的,它有点像把人铐在足枷里示众。他逃脱不了公众的嘲笑,甚至公众的殴打,虽然我们并不赞成这样做。此外,惟一实打实的痛苦就是犯人衰老机制的变化,减缓到大约只有正常状态下的1/10。从一方面来说,我们实在是为他效劳——保持他的青春。假如他被判了10年,由于托匹克斯的延缓作用,刑满时他才增加一岁。不幸的是,他的十爱十人和孩子以及所有友人都衰老了10年。噢,说真的,这还只是设想,因为谁也还没经过10年。不过我们可以十拿九稳地说,结果定会如此。”
“所有的犯人现在都这么处置吗?”
“那也不是。仅仅是凶犯。其余的仍然是罚款和服役。”
凯斯归家时心绪如潮涌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他继续寻访自己的妻子。怎么找到她,他也没个实在的主意。从他费了老大劲才打听到的一星半点情况来看,她的景况很不妙。由于生计日蹙,和那个男人的争吵越来越凶,被迫为租赁一间便宜的住房四处搬迁。最后,所有线索都断了。他怕她出了事,于是又上医院查记录,上警察局查档案,但都毫无结果。
断念之前,他决定另请高明。他雇了一位密探。过了4天,那人前来向他报告。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她挺好吧?”
“我带你去见她。你可以自己判断。我们过后再谈。”
他们碰见她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凯斯连忙上去和她打招呼,兴奋地叫着她的名字。
“尼可娜!我终于又找到你了。我们可以……”
他停住了。她的动作非常慢。他突然感到肚子上仿佛给人重重踢了一脚。他呆立在那里直发楞,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了脑际。她也成了一个冬人。
她向他说话了。声音很低沉,声带的每一下振动可以分别听到,但是听不出任何意思。他瞅着她,看到两滴泪水在转悠。他受不了了,转身离开了她。
他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是不想告诉我了?”
“你得自己看看。我拿不定是否真是她,因为她已改名换姓,不过其他情节是相符的。”他说,“结果弄成这样,我真感到抱歉。但愿是我弄错了。”
“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她杀死了情十夫。他要抛弃她。那家伙和谁也长不了。她发现他另有所欢,开始要他住手,后来就求他。他到底把她甩了,害得她人财两空。六个月之后,她登门给了他一槍。法院里审了个一目了然的案子。假如她刚被抛弃时就下手,判决可能非常轻,因为她是在一怒之下起意的。像后来那个样子,那就是经过了6个月的预谋,因而给判了10年。”
“真可怕。她一向无忧无虑的,怎么会这样把自己毁掉?”
“你真的不明白吗?她吸毒上了瘾,都是他教唆的。你想必记得,两年之前有过一阵十浪十漫的70年代热。每个人都穿着70年代的衣服纵酒,有的十抽十烟,更糟糕的是吸毒。有些人是做得太过分了。他就是其中之一,把她也拖下了水。她离开你的原因在此——没有麻醉品她就活不下去。这毒十品好像叫什么海洛因,好长时间都没生产了,太危险。他显然合成出了一些。他关于药力的概念是从坊间的书报上得来的,并未经过什么科学调查。在行的药物学家谁都会对他提出警告。总之,他的愚蠢把他们两人都毁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
“她现在有人照顾,也不吸毒了。当然,托匹克斯是不在其例的。”说着他苦笑了一下。“你一定记得,虽说是判了10年,对她说来却只有一年。她会熬过去。”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吧,大体上就是这样。我将提十交十一份详细的报告,建议你读后就把这一切忘掉。找个地方度个假,回头再看这些事情心情就不一样了。”
凯斯依劝度了假,但回来时心情还是那样。他仍想和她再见面,谈一谈,搞清楚是什么东西驱使她走上了绝路。也许,他也是想为自己开脱,证明他所娶的这位可十爱十的姑十娘十最终变成了公园椅子上的一个半死不活的罪犯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回来时有了一个再去见她的主意。
使他吃惊的是,获得托匹克斯并不费事。药的供应是有控制的,但是使用它所打上的烙印是如此鲜明和深刻,严格的防范措施似乎没有必要。凯斯从友人比尔·赛厄斯处得到了药品。此人和他一块在宇航局干过,由于负了伤不宜留在空间,改行到了监狱。比尔的工作之一就是每10个星期给他看管下的犯人注射一次托匹克斯。
当晚,凯斯为他的冒险进行了准备。他把自己的空间制十服和设备搁置一边,穿上了破旧的工作服,准备了生活上最必需的干粮、睡袋、零星用品和保护衣。末了,他十精十心配制了一剂托匹克斯,大约能维持两个月。
他躺在十床十上把胳膊露出来,扎上了针,推挤进了药水,静待事态的变化。
他感觉很好,完全正常。他甚至开始想,是否给错了药。这时他突然留意到钟。分针的移动可以感觉出来。他开始计秒,当他数到30的时候,钟上的针已移动了整5分。他仍然感到十分正常。
他翻转身,把脚放在地板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这样做并无困难。他向房门迈了一步。刚一动脚,啪地一声就摔了一个嘴啃泥。他慢慢坐起来,然后抓住一个大衣柜,撑起了身十子。第二次动脚他就小心多了,一步一步朝前滑十动,慢慢把重心移过去。又摔了几跤,吃了点苦头之后,他发现可以在房内走动了。他意识到,他正在惟妙惟肖地模仿他所看到的第一个冬人的步态。
举步艰难的原因他突然明白了。走路的平衡取决于肌肉控制和重力加速度之间本能的良好配合。在托匹克斯的作用下,重力仍如往常,但脚步迈动之慢使正常的行走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他也意识到,跑步是压根儿不可能的。
他把脚并在一起试着往上跳,但是不管如何使劲,两只脚仍牢牢地黏在地上。还是同一个道理:没有办法通过肌肉活动产生足够的动量克服重力。他从桌上取了一本书做试验,向房那边的一张椅子扔去。书落到了脚边,快到他的眼睛都来不及跟上。落地时书像金属似的发出砰地一响。
这时他才发觉听到的声音很怪。钟不是滴嗒滴嗒响,而是嗡嗡直呜。书落地发出金属似的铮铮声。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声音。他意识到,这一定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频率太低因而人的听觉器官觉察不到的声音。
发现他所进入的世界如此异乎寻常,他开始感到有点惶惶然了。第一条规则看来是:一切东西,包括他自己在内,跌落的速度都比正常的情况下快10倍,因此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大触霉头。
他看了看钟,发现已快凌晨3点了,注射以后已过了快5个钟头。可他觉得还不到半个小时。
凯斯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慢慢吞吞地走向房门。这慢慢吞吞的步子对于冬人在社会上的卑贱地位来说是极富象征十性十的。他不费周章地过了前门,朝他最初看见尼可娜的城区启程。那一段路大约有5英里,但是他除了步行别无选择。冬人是不让乘坐公共车辆的,其反应又如此迟钝,不能自己开车。
他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一看两边空空如也,便举步上路。刚一动脚,远处就亮起了车灯,一辆小车鸣着高音喇叭风驰电掣般冲来,在他前面拐了一个90度的弯,然后从一旁呼啸而去,声调比刚才稍低了一点。他猜想这车的时速当真也不过叨英里左右,但是他的脑子却拒不接受他明知道是真确的事实。他停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斗胆过了马路。他明白,如果一辆呼啸的怪物又来了,他将无法避让。他惟愿怪物能避开他。
还没走一英里,天就大亮了。他的烦恼这时真正开始了。憧憧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向他奔来,手脚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形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仿佛置身于一群在夏日的骄十陽十下狂飞乱舞的巨大蚊蝇中间,嗡嗡声、轰轰声和嘁嘁喳喳声不绝于耳。
十交十通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边好像有一堵金属似的墙壁在不停地闪动。他感到眼花缭乱、六神无主,被迫退到一所建筑物内,闭上眼什么也不看,脑子这才慢慢清醒过来。
他认识到,天黑之前他是出不了这栋楼了,晚上也许能再过几条街,向他的目标前进一段。他明白为什么白天里很少见到冬人,也懂得为什么不难控制他们了。
夜幕降临了,他感到只是在天明后大约一个小时。黄昏仅持续了几分钟,接着便进入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世界里:霓虹灯耀目欲眩;车辆像子弹似的一眨眼就抛射十到了他的面前,看来正要相撞的时候,又奇迹般地闪开了。不一会儿,街道清静些了,车辆少了,他又能上路了。
5英里路走了两个晚上。他觉得每个晚上都不到一个小时。白天里,他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混乱一过,他又可以穿过行人和车辆了。
正如所料,他在他们见过面的公园里找到了她。她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慰她,两人拥抱了一阵,忘却了四周熙来攘往的正常人。
接着,他发现有些过路的前来围观他们。一看不妙,他们立即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不过不管怎么摆,还是得不到人的尊严。凯斯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一群小无赖,不禁想起他所救过的冬人正是处于同一困境。孩子们似乎只以喷喷之十声学他们无意义的声音为乐。当一个穿制十服的人前来咭呱了几句,他们随即就散了。
这件事使凯斯感到无可名状的不安。他认识到,引人注目就是自找苦吃。
“哪儿有个僻静的地方谈谈?”他说。
“我恐怕没什么好谈的——在你想要谈的方面。有很多事我都不愿再想它。”接着,她的口气十温十和了一点,“我想,你既然来了,我最好教教你怎么稳稳当当地活下去。你必定知道,这并不容易。你判了几年?”
“我没判刑。我是甘心情愿来看你的。”
尼可娜又哭了。那一向驱使他到她身边的感情又泛滥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又探身去安慰她,她扬手不让他这样做。
“说就说吧,但别挨近我。引人注目太危险。你变成冬人真的只是为了我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这也是为我自己。我想弄清我自己的一些事情。”
“涉及我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