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只不过是由于不经意而曾经从一个书籍世界陷入到一个险恶的政治世界,但作为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他现在试图按照自己当时的年龄和自己最内在的爱好明智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他离开了喧嚣的大都会罗马,隐居在图斯库卢姆——今日意大利的弗拉斯卡蒂,他在这里拥有一座庄园,周围是意大利最美的风景区之一。郁郁葱葱的丘陵连绵起伏,平缓地伸向坎帕尼亚平原,淙淙泉水使山野更显幽静。这位富有灵感和善于思索的人的以往岁月,都是在古罗马的广场上、在元老院的圆形论坛上、在战地的帐篷里和在旅行的马车上度过的。如今,在这一片幽静之中,他的心智终于完全开启。那座既具诱惑力而又令人疲惫不堪的城市——罗马,宛若一缕云烟,远在天边,但也可以说离得并不太远,以至还常常有朋友到这里来进行谈话,以启迪思想,其中有亲密的知己阿提库斯、年轻的布鲁图斯、年轻的卡西乌斯,有一次竟然来了一位危险的客人——不可一世的独裁者恺撒本人!尽管罗马的朋友们不在身边,但身边却始终有另一些高尚的、从不会令人失望的陪伴者:书籍,不管它们是沉默不语还是参与谈话,均悉听尊便。西塞罗在自己的乡间别墅布置了一间非常雅致的藏书室。如果说智慧是蜂蜜,那么藏书室就是真正取之不尽的蜂房了。这里整齐地排列着希腊贤哲们的著作、罗马人的编年史和各种法律手册。和这样一些来自各个时代和各种语言的朋友们生活在一起,不可能还会有哪一个晚上感到寂寞无聊。早晨的时间是工作。那个有学问的奴隶总是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为西塞罗的口授作笔录。心爱的女儿图利娅替他为膳食节省了许多时间。每天对儿子的教育是他对自己生活的一种很好的调剂,并不时带来新的慰藉。此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最后的生活经验:这位六旬老人干了一件老年人最甜蜜的傻事——他娶了一位年轻的妻子,年龄比自己的女儿还小,以便作为一名生活的艺术家用最性感和最销魂的方式享受美,而不是在自己的大理石雕像中或者在诗句中享受美。
图斯库卢姆(Tusculum),古罗马城市名,故址在今日意大利的弗拉斯卡蒂(Fmscati),在罗马东南24公里处。在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4世纪古罗马共和国晚期和罗马帝国时代,那里是古罗马富人们的疗养胜地。在公元1191年的一次战争中,该城被罗马人完全毁灭。公元前45年,西塞罗在此完成其哲学著作《图斯库卢姆谈话录》。坎帕尼亚(Campagna),意大利西南部平原地区,罗马周围的平原。阿提库斯(TihisPomponiusAtticus,公元前109—前32年),富有的罗马骑士,比西塞罗年长三岁。公元前90年,16岁的西塞罗到达罗马,在著名法学家斯凯沃拉门下学习法学,和阿提库斯是同窗,从此两人结为终生挚友。阿提库斯信奉伊壁鸠鲁学派,长期客居雅典,故有“阿提库斯”别号,意为“阿提卡人”。他一生回避政治,最重要的著作是整理出版西塞罗写给他的书信。西塞罗在自己的对话体著作《论法律》中,把阿提库斯作为对谈的人物之一。布鲁图斯(MarcusJuniusBrutus,约公元前85—前42年),出身名门贵族,相传是推翻古罗马王政、创建古罗马共和国的著名领袖琉乌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的后裔。公元前46年任山南高卢总督,公元前44年任罗马司法官(Praetorurbanus),反对恺撒独裁,志在恢复共和政体。公元前44年3月15日,与卡西乌斯一群共和派分子一起,在元老院会堂里刺死恺撒,旋和卡西乌斯等人逃往希腊,准备抵抗恺撒的继承人。卡西乌斯(GaiusCassiusLongimis,?—前42年),古罗马将领,主张共和制,刺杀恺撒的主谋之一。事后赴叙利亚组建军队,旋至希腊,同布鲁图斯会合。公元前45年10月恺撒由西班牙回到罗马,是年岁末恺撒曾去图斯库卢姆庄园看过西塞罗,此后西塞罗也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大部分时间住在罗马,重新去参加元老院会议。公元前46年末至公元前45年,西塞罗静居在图斯库卢姆的庄园从事写作。女儿图利娅经常往返于罗马和这处庄园之间,不时照顾父亲。期间,图利娅正面临分娩。这孩子就是后来的小伦图卢斯,即已与她分居的多拉贝拉的儿子。那孩子不久夭折,图利娅在公元前45年2月中旬去世,西塞罗悲痛万分。小西塞罗自公元前45年1月至3月,和父亲一起住在图斯库卢姆庄园,3月前往雅典继续求学。公元前45年,西塞罗的妻子特伦提娅和他离婚,此时西塞罗年已六十有余,是年岁末,西塞罗和他所监护的少女普布利里娅结婚,不久离婚。
看来,西塞罗在他60岁那一年终于回归到他原来的本色——他只不过是一位哲学家,而不再是民众的领袖;他更是一位作家,而不再是演说家;他仅仅是自己闲情逸致的主人,而不再是民众利益的忙忙碌碌的公仆。他不再在古罗马的广场上面对可以贿赂的法官们振振有词,而是更愿意在自己的著作《演说家》中为他后来的所有模仿者树立榜样,阐明演说家艺术的本质,同时在他的著作《论老年》中勉励自己:一个确实有智慧的人应该学会老年人的真正尊严——老年生活中的戒欲断念。他的那些最优美、最体惜他人的书信也全部出自那段心境宁静的时间。纵使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图利娅的去世给他带来莫大的悲痛,他仍然是以一种富于哲理的生活艺术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他写下了《论安慰》,这篇散文在经过了数百年后的今天还曾安慰过成千上万有相同遭遇的人呢。这位昔日忙忙碌碌的演说家此时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后世把这种变化归功于他远离了纷扰的故乡。他在这安安静静的三年中所撰写的著作和为后世留下的英名,比他此前为国家事务碌碌无为而献身的三十年还要多呢。
《演说家》(Orator),写于公元前46年下半年,采用给布鲁图斯写信的方式,回答西塞罗在以往著作中已经提出的问题:什么是完美的演说家?书中论及训练演说家的五个组成部分,但重点是演讲风格,占全书四分之三篇幅。本书有一定的论战性质,作者在书中捍卫自己的演说家地位,并为自己的演讲风格辩护。全书共分71章。有学者认为,在西塞罗全部修辞学著作中,《论演说家》(OeOratore,完成于公元前55年初冬)、《布鲁图斯》(Brutus,约写于公元前46年初,用作书名的布鲁图斯,是书中参与对话的人,即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另一位对话者是西塞罗的挚友阿提库斯)、《演说家》三部著作构筑了西塞罗修辞学基本理论的框架。《论老年》(Desenectute),全名《老加图论老年》(Catomaiordesenectute),撰于公元前45年,时年西塞罗61岁,发表于公元前44年5月,正文前有一段简短的夹有诗句的前言,称此文是献给64岁的挚友阿提库斯。正文是对话体,假借年事已高的老加图之口来论述老年。对话的时间被移到公元前150年,地点在老加图家里。参加对话的除老加图之外,还有小西庇阿和盖乌斯·莱利乌斯。主题是批评“老年不幸论”,倡导老年人要淡泊名利、戒欲断念,享受田园生活。老加图(MarcusPorciusCato,公元前234—前149年),古罗马政治家和作家,历任财政官、司法官、监察官、执政官等职。他是拉丁语散文文学的开创者,反对希腊文化传入,维护罗马传统,着有《罗马历史源流考》七卷、《农业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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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遗留下900多封真实的书信,包括致弟弟昆图斯、致好友阿提库斯和致其他亲友的书信。作为拉丁语大师的西塞罗,他的书信是优美的散文,既有历史价值,又有文学价值。公元前45年2月中旬女儿图利娅去世,公元前45年3月初,西塞罗写下《论安慰》(Conrofationes),此文今已失散。指从公元前46年末至公元前44年3月恺撒被刺后西塞罗重返罗马之前的三年。
他的生活似乎已成为一个哲学家的生活。他几乎不重视每天来自罗马的消息和信函,他已经是那个永恒的精神王国的公民,而不再是被恺撒的独裁统治篡权的罗马共和国的公民。这位人世间法律的导师终于明白了每一个献身于社会的人最后必定会知晓的苦楚奥秘:一个人从不可能长期捍卫民众的自由,而始终只能捍卫自己的、内心的自由。
西塞罗——这位世界的公民、人文主义者和哲学家就这样在远离——如他自己所说,是彻底远离——世俗的和政治的喧嚣之中度过了一个天赐福分的夏天、一个创作丰硕的秋天和一个震撼意大利的冬天。他几乎不注意来自罗马的消息和信函,他对一场不再需要他作为参与者的博弈漠不关心。他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一个文人追慕名声的欲望之中,他只愿意自己是一个灵感世界的公民,而不再是腐败、险恶、卑躬屈膝于暴政的罗马共和国的公民。直到三月某一天的中午,一名满身灰尘、气喘吁吁的使者急急匆匆走进他的寓所,使者刚刚报告完这个消息:独裁者恺撒已在元老院的会堂被刺死,使者就屈膝倒在地上了。
指公元前44年1月至3月共和派分子密谋要刺杀恺撒的活动。西塞罗本人并不知道要刺杀恺撒的密谋。主谋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也不想吸收西塞罗参与他们的计划,因为他们觉得他优柔寡断且年事已高。
西塞罗顿时脸色煞白。几星期前,他还曾和这位慷慨大度的胜利者坐在同一桌宴席旁呢。西塞罗固然曾十分憎恨地反对过这位才能出众的危险人物,也曾深怀疑虑地观望着他所取得的各种军事上的胜利,但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却始终不得不钦佩这位唯一值得敬仰的政敌所具有的卓越的组织才能、内在的自信和人性。不过,尽管恺撒本人极其厌恶所有的谋杀者们都要为自己编造一个虚假的理由,难道他不正是由于自己的种种优秀之处和旷世的业绩才遭遇到这种最该诅咒的谋杀——“弑杀国父”的谋杀吗?同样,难道他不正是由于自己的天才而成了罗马人的自由所面临的最危险的危险吗?要是说,这样一个人物的死很可能会令人惋惜,那么,这次密谋行动的成功却很可能会促使最神圣的事业取得胜利哩,因为现在恺撒死了,罗马共和国可能会再度新生:自由的理念——最最崇高的理念可能会由于他的死而获得胜利。
这样一想,西塞罗也就克服了自己最初的惊愕。他原本是不愿意看到这种密谋行动的;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就根本不敢有这样的梦想。虽然布鲁图斯在把鲜血淋淋的匕首从恺撒胸膛中抽出来时曾呼喊过西塞罗的名字,并以此要求西塞罗——共和思想的导师能作为这次密谋行动成功的见证人,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并没有把西塞罗吸收到这次密谋活动中来。现在,剌杀恺撒的行动无可挽回地发生了,而这次行动至少应该被评价为有利于罗马的共和政体。西塞罗认识到:越过这具“暴君”的尸体,将是一条通往古老的罗马人的自由之路,他同时也认识到:向他人指出这一条路是责无旁贷的义务。这样一种千载难逢的时刻绝不可以白白放过呵。于是,西塞罗放下他的书籍、放下他的文稿,也顾不上身为艺术家的从容不迫,为了既要从密谋者们手中又要从恺撒派复仇者们手中拯救恺撒留下的真正遗产——共和国,西塞罗在事发的当天就急急忙忙赶回罗马去了。
据说,当恺撒看见自己的朋友布鲁图斯也在刺客当中时,惊呼道:“你也要谋杀我吗,布鲁图斯?”又据说,布鲁图斯在刺死恺撒后曾举起匕首呼喊西塞罗的名字,为罗马共和国可能会从恺撒的独裁统治下重新获得自由而向西塞罗表示祝贺。因为当公元前45年6—7月间西塞罗在图斯库卢姆庄园完成其五卷本哲学著作《图斯库卢姆谈话录》时,正值恺撒的独裁统治日趋严重。西塞罗从第五卷开始,通过对锡拉库萨的狄奥尼修一世(DionysiusI,约公元前430—前367年,曾征服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公元前405年起自称僭主,以极残酷的手段巩固和扩充自己的权力)的描绘,把矛头直指恺撒的“独裁统治”,并作出结论说,独裁者是一种病态的人,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将其杀死。这样一页文字对刺杀恺撒的密谋分子来说,无疑是给他们完成这种使命的责任感注入了兴奋剂。西塞罗固然没有参与密谋活动,但密谋者们清楚地知道西塞罗对恺撒的独裁极为不满和对共和制日趋消亡的忧伤,因而自然而然地把西塞罗视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视为是自己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