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对一个充满智慧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远离公众生活——即远离政治更幸运的了。这种远离把这位思想家和艺术家从一个只能凭借残忍或诡计进行掌控的不光彩的世界,驱回到他自己的不受干扰、无法破坏的内心世界。对一个睿智的人而言,任何一种形式的流放都是一种使内心宁静而致远的推动力。天赐的厄运恰恰是西塞罗所遇到的最美好和最幸运的时刻。这位伟大的雄辩术家正渐渐地接近人生的晚年。他的一生始终处在政治风暴和紧张局势之中,生命给他留下太少的时间去总结自己的创作。这位六旬老人在自己的时代的有限范围内却已亲身经历了多少出尔反尔的事情呵!他,一位发迹的“新人”,曾以自己的出众才能、坚韧和机智而步步高升,他逐级获得过所有的官职和所有的荣誉,而这一切通常和一个来自外省小镇的人是无缘的;这一切只是令人羡慕地为贵族世家的权贵们敞开,而他却能深得公众中最高层和最底层的青睐。自从战胜卡提利纳之后,他在元老院里的地位青云直上,他被民众戴上花冠,被元老院授予“国父”的荣誉称号。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又不得不在一夜之间流亡,被同一个元老院谴责,被同样的民众背弃。他失去了自己曾经履行过职责的官位、失去了曾靠自己孜孜不倦的努力所获得的荣誉。他曾在元老院议事厅的圆形讲坛上进行过控告,他曾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指挥过罗马军团,他曾作为执政官主持过古罗马共和国的政务,他曾作为卸任的执政官管理过行省。数百万的塞斯特斯经过他的手进账,同样有数百万的塞斯特斯在他手下流水般地被花掉。他曾拥有帕拉丁山上最漂亮的府邸,但也看到过自己漂亮的住宅变成一片废墟,被他的敌人焚烧成为瓦砾场。他曾写过重要的论著并做过堪称经典的演说。他生育过子女和失去过子女。他曾有过勇气十足的时候,也曾有过软弱的时候;他曾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而后又是一个善于恭维的人:有许多人赞赏他;也有许多人憎恨他。他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他的性格有时光彩照人,有时黯然失色。总而言之,他是他那个时代最具魅力的人,同时也是最令人恼怒的人,因为在从马略至恺撒的四十年间风云变幻中发生的各种事件都和他有牵连。没有另一个人能像西塞罗那样亲身经历并感受到自己那个时代的历史——世界的历史;只是时代从未为他留下时光去做一件事情——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位为了追求功名而忙忙碌碌的人从未找到过时间:静心地好好进行反思,并把自己的知识和思想进行一番总结。
公元前46年末,西塞罗完全脱离政治事务。当时罗马政局动荡,恺撒已成为实际上的独裁者,共和派人士则在酝酿推翻恺撒的独裁统治。西塞罗没有参与推翻恺撒的实际活动,而是埋头著作。是年西塞罗60周岁,故而茨威格在文中多次称西塞罗为六旬老人。西塞罗并非出自名门贵族世家,他是自己家族中第一个担任高级官职的人,因而他一再声称自己属于“新人”(homonov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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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Kapitol,古罗马城堡,元老院会堂所在地。公元前63年11月8日夜里,卡提利纳悄悄离开罗马,第二天,即11月9日,西塞罗在罗马广场西北侧的集会场南面的讲坛上向民众发表了《第二篇控告卡提利纳辞》,宣布卡提利纳“逃跑了”,受到民众欢呼。但是留在罗马支持卡提利纳的阴谋分子加紧行动,据说包括焚烧城市、杀死西塞罗等。12月2日晚至12月3日凌晨,阴谋分子的人证、物证被截获,并搜出大批武器。12月3日,元老院开了一整天的会,决定监管主要阴谋分子,决定授予西塞罗“国父”称号。会后,西塞罗在天色渐黑的广场上向民众发表了《第三篇控告卡提利纳辞》,不时响起欢呼声。公元前62年的善良女神节庆祝活动在时任司法官的恺撒府邸举行,突然,贵族青年克洛狄乌斯(PubliusClodiusPulcher,约公元前93—前52年)不请自来,据说是为了会见他的情妇——恺撒的妻子。公元前61年5月克洛狄乌斯因亵渎善良女神节而受审,西塞罗提供了对克洛狄乌斯非常不利的证词。克洛狄乌斯最终被判无罪,但却和西塞罗结下怨仇。公元前58年,克洛狄乌斯担任保民官,他提出了一项特别法案:凡是未经审判而处死罗马公民的官员应当被放逐。这项法案是针对西塞罗的,意在报复,因为当年处决卡提利纳暴动案中的五名主犯是由执政官西塞罗和元老院在一天之内决定的,并未经过法庭审判。西塞罗四处奔走,寻求帮助,未果,眼看无力挽回的局势,西塞罗不得不主动离开罗马。在公元前58年3月20日该法案最后通过的那一天,西塞罗在罗马的住处被焚烧,庄园被劫掠。此后还通过一项明确针对西塞罗的法案,规定在距罗马500罗马里(1罗马里约合千米)内任何人不得给予西塞罗以庇护。西塞罗于5月经希腊流亡到马其顿。公元前57年7月,元老院在庞培支持下通过提案,肯定西塞罗揭露“卡提利纳阴谋是拯救了国家。在417名出席会议的元老中,只有一票反对决议草案,那就是克洛狄乌斯。8月4日召开公民大会,决议顺利通过,庞培来到广场,把克洛狄乌斯赶走。西塞罗闻讯后,于第二天回到意大利。9月4日,大批人群在罗马城门口欢迎他进城。9月5日,他在元老院发表演说,向元老院和人们致谢。国家出资为他修复了被毁坏的罗马住宅和乡间庄园。约在公元前90年,青年西塞罗曾在军中服役,起初在庞培·斯特拉博(PompeiusStrabo,古罗马“前三巨头”之一庞培的父亲)麾下,后受苏拉统率,但西塞罗对军旅生涯不感兴趣,不久又回到罗马,继续学业。在恺撒和庞培发生内战期间,西塞罗站在庞培和元老院一边,于公元前49年6月前往庞培在希腊的军营,统率庞培的骑兵。公元前52年,庞培作为无同僚的执政官,在罗马独揽大权。是年通过一项法案,5年内停止给新卸任官员分配行省,由以前卸任而从未领受过这项任命的高级官员去管理。西塞罗在这类官员之列,于是在公元前51年4月末离开罗马,去管理小亚细亚的基里基亚行省。任职期满后,西塞罗于公元前50年11月末回到罗马。塞斯特斯(Sesterae),古罗马的一种货币,初为银铸,后为铜铸。公元前69年西塞罗任市政官(一译:营造官),市政官的职责是监督罗马本城和城墙之外一里范围内的社会秩序和福利设施,关心城市的市场供应状况,举办公共的娱乐(竞赛)。为履行后一项职责,市政官从国库领取一定的款项,但国库的钱远远不足以举办能满足城市群众趣味的娱乐(竞赛),因而市政官必须把自己的财产补贴进去,但这是一条取得民心、走上仕途的必由之路。恺撒曾因担任这一官职而把整个家当花光,还负了很多债。西塞罗则自称在这一任上没有花很多钱,但普卢塔克认为这是因为西塞罗得到感恩的西西里人的帮助。帕拉丁山(拉丁语:Palatium,又译帕拉提乌姆),罗马城内一座略呈方形的小丘,离台伯河不远,是富人住宅区。西塞罗和卡提利纳的住宅都在这里。公元前58年3月20日,克洛狄乌斯提出的针对西塞罗的法案被通过,当天,西塞罗在罗马的住处被焚烧,庄园被劫掠。公元前77年(也可能是公元前79年去希腊之前),西塞罗和一位年轻的贵妇人特伦提娅(Terentia)结婚,生有一女一儿。女儿图利娅(Tullia),出生于结婚之初,儿子马尔库斯(名字和西塞罗的名字完全一样)出生于公元前65年。公元前51年至公元前50年,西塞罗出任基里基亚行省总督时,把15岁的儿子带在身边。公元前49年6月,西塞罗前往庞培在希腊的军营时,小西塞罗一同前往。公元前48年,庞培在法尔萨洛斯(曾译名:法尔萨利亚或法萨罗)战役中失败后,西塞罗父子于公元前47年回到罗马。公元前46年,年轻的小西塞罗任故乡阿尔庇努姆的市政官。西塞罗期望儿子能学好哲学,以利于在政坛的升迁,于公元前45年3月,把儿子送往雅典求学。西塞罗非常爱他的儿子,西塞罗写于公元前44年秋的最后一部著作《论义务》,就是献给儿子的,是西塞罗根据自己一生的经历对儿子提出政治方面和伦理方面的劝告。书的形式也是以父亲教诲儿子的口吻写的。在《论义务》第三卷的结尾中写道:“吾儿马尔库斯,这就是父亲给你的礼物,并且在我看来是一件有价值的礼物。……但是现在你在远方,我也只能这样从远方和你说话。亲爱的西塞罗,再见吧,你要相信,你是我最亲爱的人,不过如果你能喜欢这些指导和教诲,你会更令我喜爱。”(王焕生译:《论义务》,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65页)西塞罗曾于公元前44年7月21日离开意大利前往希腊,但是逆风和罗马的政治形势又使他返回,于8月31日回到罗马。后来西塞罗于公元前43年12月7日被杀害,从而一直未能和在希腊的儿子晤会。小西塞罗在恺撒被刺后,中断了学业,参加了以布鲁图斯为首的共和派军队。公元前42年共和派失败后,他投奔庞培之子塞克斯图斯·庞培。公元前39年小西塞罗获大赦后站在屋大维一边。公元前30年任执政官,公元前29—前28年任亚细亚行省总督。公元前46年至公元前45年恺撒实施个人统治期间,西塞罗曾应恺撒的要求,发表过一些辩护演说,在那些演说中,西塞罗称赞恺撒在对待政敌方面所表现的仁慈和温和。其实,在朋友之间互相称赞对方,是古罗马的一种习俗,恺撒也曾以“高”与“可贵”盛赞西塞罗:“你的功绩高于伟大的军事将领,扩大人类知识的领域比扩大罗马国家的版图,在意义上更为可贵。”马略(GaiusMarius,公元前157—前86年),古罗马著名军事统帅和政治家,公元前157年出生于西塞罗出生的阿尔庇努姆小镇附近的切雷亚塔埃。出身平民家庭。曾七次出任罗马执政官。公元前107年首次任执政官,次年偕部将苏拉进兵(北非)努米底亚,打败该国国王朱古达。公元前88年,苏拉当选执政官,在苏拉率军东征亚洲本都王国(今土耳其一部分)的国王米特拉达梯(Mithridates)时,马略欲解除苏拉兵权,苏拉闻讯反戈,占据罗马,并宣布马略为“公敌”,马略历尽艰险逃到非洲。公元前87年,苏拉出征希腊时,马略趁机攻占罗马。公元前86年马略第七次任执政官,上任后处死不少他认为背叛过他的人。公元前86年1月13日在任内病逝。是年西塞罗20岁。马略的业绩对其外甥尤利乌斯·恺撒有深远影响。
而现在由于恺撒篡夺了政权,把他排斥在国家事务之外,他终于有了机会:卓有成效地去处理自己的私人事务——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务。西塞罗无可奈何地把向民众发表演说的论坛、元老院和最高权力都让给了恺撒的独裁统治。对一切公众事务都感到趣味索然的情绪占据了这位受排挤者的心。他对政治已心灰意冷:但愿他人去捍卫民众的权利吧。对民众来说,古罗马斗士的比武和竞技比他们自己的自由还重要呢。而西塞罗觉得,现在更重要的是,去寻找、找到、营造自己内心的自由。于是,西塞罗在他60岁的时候第一次默默地沉思着把目光专注于自己,以便向世界表明,他曾经为这个世界而活着,他曾经为这个世界发挥过自己的作用。公元前46年7月,恺撒在北非彻底击溃庞培的残余部队后凯旋罗马,从这时起,恺撒的个人统治已实际形成。同年岁末,西塞罗完全脱离政治事务。在公元前46年和公元前45年期间,西塞罗以难得的闲暇和避开政界纷扰的宁静心境从事写作。写于公元前46年的《布鲁图斯》和《演说家》是演说理论方面的著作(《论演说家》和《演说家》是两部著作,前者写于公元前55年),《布鲁图斯》介绍罗马演说术的发展历史。《演说家》采用第一人称笔法,谈及对理想的演说家的要求,详细谈到各种专门的修辞学问题,包括演说词结构、语言表达、词语结合、音韵节律等。写于公元前45年的哲学著作有《学园派哲学》、《论善与恶的界限》、《图斯库卢姆谈话录》、《论老年》、《论友谊》、《论神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