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点点头,说道:“嗯!我猜到了个八九分。太子在长安的日子不好过吧?是他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
“是的。自从皇甫惟明、韦坚和李适之等被赐死以后,太子的处境便日益艰难。右相勾结王鉷、杨国忠那些人,处处针对太子。太子妃,因为是韦坚的妹妹,也被圣人下旨废黜了。要不是太子仁孝谨敬,又有高翁翁护着,恐怕早就……”李泌欲言又止。
“我知道!长安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想我怎样?”
“大兄,你手握四镇重兵,你就没想过为太子做点什么吗?”
“长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理解你为太子的处境而感到忧虑。但是,这二十几万兄弟来这四镇吃粮当兵,不是为的我王忠嗣个人,也不是为圣人一个人的,而是为我五千万大唐子民的,他们要守护的,是咱们大唐的百姓不受凌辱,大唐的土地、草场不被侵占,大唐的社稷宗庙不被践踏。
长源,凭这些兵力,如果真要如你所说的去做到点什么,相信也并不难。但你想过没有,那样一来,会给大唐带来什么后果?将来的史书上会怎么写我们?后世子孙又会怎么看我们?即便我们达到了那个目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大唐又真是太子所期望的吗?那还真的是我们自小所追求,发誓要用生命去捍卫的理想之国吗?”王忠嗣平静的说道。
李泌沉默了,他承认,他想过借助最极端的手段救太子于水火,而王忠嗣刚才所说的话,他也思量过无数遍,但从未能如现在从王忠嗣嘴里亲口说出来的这般令人振聋发聩。
良久,他才向王忠嗣道:“大兄,那太子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你知道吗——王鉷、杨国忠他们为了讨圣人的欢心,往圣人内藏库里堆了满满的钱帛,都是原本收在国库中的租庸和税银啊!现在大唐看上去还有个花团锦簇的架子,怕是内里已是千疮百孔了。”
“再看看那位右相李林甫都做了些什么吧!——为了懵逼圣听,他除了拉拢党羽就是攘除异己;而且此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天子想用的严挺之、卢绚等人,都被他寻了由头远远地打发了开去;更可恨的是,为了不让圣人通过民间的士子奏疏得知他专权的实情,他居然将会试中的优秀士子一概不予录取,专门挑了些文章做得狗屁不通的庸才参加殿试——那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像样的都没有!他居然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野无遗贤”,祝贺圣人说优秀的人都已经在朝中做官了……”,说到这里,李泌痛心疾首地向王忠嗣问道:“大兄,你说,如此下去,这数十万将士用鲜血和生命去守护的大唐,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轮到王忠嗣沉默不语了。
良久,他才缓缓地说:“朝中这些事,我也略有耳闻。我粗略算过,天宝以来,每年朝廷用在养兵上的耗费就已经扩充至开元时期的十倍,大概每年衣料一千余万匹,粮食近两百万斛,还没算军械、马匹的费用,这些都要从百姓的身上出啊!我在四镇,之所以下令每战之后必须回收遗弃的军资器械,也是从这个方面考虑,边兵节省一点,老百姓就减轻一点负担,但是……,哎,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啊!”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长源,这些也不能成为我们采取极端手段的理由,我从军多年,深知兵凶战危的道理。你看一个士兵,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时憨憨厚厚的,可是到了战场,经历过生死,杀了人或者看见兄弟被人杀了,他眼神都会改变,再打起仗来,就像疯了一样!几万人同时疯了起来,什么样的军令都约束不住!
攘除外敌,打仗就是咱当兵的责任,就算打,我也是先侦查清楚对方的弱点,再争取以最小的代价一战而胜。即便那样,也是能不打就不打,作为他们的统帅,不可疲敝中国之力以邀功名。所以,我跟回纥结盟、跟葛逻禄结盟,高价购买各部族的军马,封锁和削弱吐蕃的战力,力争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是,要说对自己人开战,其实那情景我都不敢想,双方面对面的十几万人,本来也都是大唐的庄稼汉啊!说到底,都是咱们的同胞兄弟啊!”
听了王忠嗣这番话,李泌再次陷入了沉默,说实话,从未有过军旅生活的他,也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以前,在他看来,战争只是一门残酷而美丽的艺术,就像他擅长的棋盘上的对弈一样,充满了神秘而绝妙的色彩,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置身于战斗中相互砍杀,以命相搏的每一个个体的感受——从来没有……
他们又谈了许久。此时,夕阳即将全部没入地平面之下。
李泌感叹道:“盛极而衰,循环罔替!早晨,一轮红日冉冉东升时是何等的昂扬蓬勃,至日中时更是光芒万道,不可直视,然而日中则昃,午后它便逐渐西坠,直如现在一样。”
王忠嗣说道:“我懂!你是在提醒我,太阳如此,人生际遇亦是如此,对么?”
李泌没有回答,只盯着那最后一抹残阳完全没入天际……
王忠嗣问道:“我配四镇将印,手中兵权过盛,其实并非好事,这点我也早意识到了。长源,你教教大兄,我该怎么做?”
“哎,与大兄比,我擅长的那些竟只是些不入流的微末伎俩,惭愧啊!”李泌愧然道。
王忠嗣忙安慰道:“此言差矣!兵道与诡计,政治与权谋,从来都是阴阳相生的两面,各有各存在的意义,长源切不可妄自菲薄!”
“大兄所言极是,小弟受教!依我看,大兄可学伐楚之王翦、蜀汉之姜维!”李泌缓缓地道。
王忠嗣听了,稍一琢磨,便不禁哈哈大笑道:“人道长源智计过人,为兄算是问对人了!”
李泌叹口气道:“王翦灭楚,手握秦国举国六十万之兵,却不得已贪财货以自污;姜维伐魏,却因主暗臣昏屡遭构陷,也只能屯田沓中而避祸。二将皆当时英豪,为形势所迫,皆不得以耳,我为大兄出了这样的计策,心中仍觉得怅然。”
王忠嗣大笑道:“长源,莫要如此惆怅。你不是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吗?明早那轮红日又会在大河的东方升起!千年,万年,周而复始,轮回罔替!再过几年,我就辞了这军职致仕回家,再给我家韫秀寻一门好婆家,就专等着抱外孙喽!”
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说起女儿来却俨然一位田舍翁般,李泌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却不妨王忠嗣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兄弟!我怎么听说右相要招你做门前的娇客呀?听说人家那个闺女可是相当不错的,你不考虑考虑?”
李泌听到这里,脸登时涨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大兄休要说笑,奸相祸国,他女儿纵然再好,我又怎么敢娶?”之前李林甫的长子李岫曾派人来探他口风,表示如果他有意,愿意将小妹腾空嫁给他。
李泌年纪长腾空不多,二人在长安的世家儿女的圈子中都颇具才名,又都好道,故而颇有渊源,在外人看上去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早年李泌情窦初开,心中也的确曾对善良美丽又清逸脱俗的腾空起过些爱慕之情,只是随着近年来右相与太子的争端日甚,李泌也逐渐长大,也有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便觉与右相府的人实在是冰炭难以同器。另外,他也隐约觉得,腾空心中只把自己当成朋友和兄长,也有些怅然……关于感情,这个时期的少年们本来就爱猜来猜去,纵然是世所罕见的神童,纵然是才名卓著的才女,也都免不了落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缠绕之中。
王忠嗣听他如此说,不由得一阵纵声大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右相是右相,他女儿是他女儿,女嫁随父,大丈夫立世当爱憎分明。你若是喜欢,别说一个,他再有七八个女儿也都娶过来才好……你是我的阿弟,自幼成名的神童,难道还配不上他家吗?”
李泌知这位大兄久在边塞为将,性格豪阔,自是不拘小节,但自己却哪里能如他这般看得开?心中的那种苦涩情愫也无法出口,听了他一番话,脸色却涨得更红了。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同策马下了山岗,徐徐地往大营而来。
“对了,大兄。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人,可已访得?”李泌忙寻机转了个话题,向王忠嗣问道。
“哦!我寻了他三次,才把他请出山来。那人性格可是孤高的很,但的确深谙兵法,品行也是好的,听说当年安思顺要把自己闺女嫁给他,他就是不肯休妻,更不愿高攀迁就,说实在的,就冲着‘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一条,这人就是条汉子。如今他已经是我军中的兵马副使兼督虞候了!今晚酒宴,我也叫了他,还有哥舒翰、郭子仪二人,你们也都是认识的,可以好好聊聊!”
“好!那年张令公临终时,曾托人给我送来一部他自撰的兵书,名做《安东战策》,拜托我转交给他。这次我也已带来了!”
“张令公,张守珪吗?哎……可惜了……。好!一会儿见了,你自己给他。”
“嗯!”
大营的东南方向,一弯初升的新月已挂上了苍穹。
……
就在李泌于王忠嗣营中盘桓逗留的时候,安禄山也回到了他的幽州老巢。
他此次进长安陛见可谓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仅深得天子的赏识,还认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杨贵妃做了“干娘”!李林甫等帝国重臣,他也都走访了几次,堆积如山的钱帛更是毫不吝惜的送了出去,这些付出,当然也换回了足够丰厚的回报,他一举获封为兼任范阳、平卢两镇的节度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麾下包括史思明在内的所有将校,几乎人人都官升了一级。消息一到,两镇的骄兵悍将自是人人喜气洋洋,对安禄山更是死心塌地。
他突发奇想,把自己手下河北二镇的数十位心腹将佐和谋士,按照军功和资历排了个座次,号称“一龙、四虎、八彪、十三狼”,弄得颇像绿林中的草莽英雄一般。
“一龙”,自然是他的义弟,两镇兵马使,史思明。
“四虎”,是他麾下的“仁德嗣佑”四员猛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们是:
范阳兵马副使,“金翅大鹏”李归仁,手持一杆八十斤的凤翅鎏金镗,勇冠三军,从无败绩;
平卢兵马副使,“劈山巨灵”蔡希德,一柄七十二斤的铁蒺藜骨朵,打遍幽云十六州,罕逢敌手;
左卫将“神枪太保”田承嗣,此人早年拜在老将军薛讷门下,后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逃到幽州从大头兵做了起来,他天资极高,已学得一身惊人武艺,手中一条丈八蛇矛自谓无人能敌。
右卫将“鬼见愁”崔乾佑,他狡猾多智,手中一张铁胎弓百发百中,为两镇军中第一神射手。他还常与人言,如果有朝一日见到高仙芝,定要将他“唐军第一神射”的名号和那副“震天弓”和“穿云箭”夺来。
另外,还有号称“八彪”的八员骁将,他们是:安守忠、尹子奇、安太清、田乾真、孙孝哲、李立节、何千年、武令珣,这八人都是从跟随安禄山多年的“捉生将”和“曳落河”中提拔出来的“义子”,每人都有一身惊奇的武艺和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每逢有战,必是他们作为先锋,多年来也是胜多败少,屡立战功。
最后,安禄山也不会忘记他的幕僚和走狗们,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凑了个“十三狼”出来,他们是高尚、严庄、高邈、贾循、张通儒、向润客、李钦凑、张忠志、刘骆谷、牛廷介、令狐潮、能元皓、阿史那承庆,由于其中既有他的谋士、幕僚,也有间谍、庶吏,军中那些粗野的兵士也常戏谑称他们为“十三狈”或“十三狗”。
他手下那个军仆李猪儿,竟不知为何被他阉了,又赏了许多钱财,留在身边做了个总管內侍,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虽然如此,这些人亦各自有各自的神通。比如,已经为范阳节度府孔目官的严庄,在钱粮军需运筹的方面颇具才能,更是他当年为安禄山偷去了高适的那首《燕歌行》,只是为了逢迎主将的口味献媚而已,岂料其中那联“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诗句,却意外成为压垮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害的张守珪贬职罢官,客死异乡。
高适得知后大为愤怒,将他大骂了一顿后,挂冠辞职,回了中原。严庄自己虽然也羞赧了一阵子,但却因此更加得了安禄山的宠信,便渐渐的将老朋友的责难抛去了九霄云外。
有了手下这些爪牙的协助,安禄山将赶超的目标对准了王忠嗣和高仙芝。
他为立边功,所用伎俩层出不穷——他以酒宴为名诱骗契丹与奚的贵族前来,灌醉后集体坑杀,还屡次出兵偷袭已经与唐和亲的契丹与奚人的营地,杀良冒功,重重卑劣龌龊行径不胜枚举。只可怜年纪仅十六七岁的宜芳与静怡两位公主,嫁过去和亲还不到半年,就因为安禄山的屡屡背信弃义而先后被自己愤怒的夫婿杀死,成为这场悲剧中的牺牲品,而她们的死,又旋即被安禄山所利用,成为他悍然出兵剿杀两个部族的堂皇借口。
百姓们滚滚落地的人头成为安禄山府库中金灿灿的钱帛,双方将士们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和他党羽们身上的锦袍。
一时间,大唐河北道内血雨腥风,愁云密布。
……
而此时,浸泡在骊山温泉宫中温暖舒适的汤池中的“天可汗”李隆基,几乎每天都可以接到各地监军和右相李林甫转呈而来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奏报——其中多数都是曲意逢迎的请安和意料之中的捷报,要么就是各地报上来的祥瑞,这些折子就像这池温泉水一样,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硫磺的臭味,但却的确让置身其中的他感到舒坦。当然,其中也有一两道他真正关心的奏折,比如关于王忠嗣的。
先是,原先一贯作风简朴的王忠嗣在担任四镇节度使后生活也开始腐化,不仅经常支取军费挪作私用,还常与部下饮宴作乐;甚至有传言说他有克扣军饷的行径,且已经引起陇右、河西两镇士卒的不满……朝廷派人调查后,他又显得极为恐慌,立即上表奏请辞掉他任职已久的河东、朔方两镇的节度使职位,只留任距离长安较远且军心不服他管束的陇右、河西两镇的位子……。
他看了奏章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批准了这道奏请。
而就在这段时间,在长安养病的安思顺也恰好病愈,天子便委任他仍回去担任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府暂由左羽林将军韩休珉代管,到了后来,圣人见安禄山战功卓著,便又一并划给了他去掌管,那是后话。
如此以来,原本大唐西北重而东北轻的藩镇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各地藩镇的力量逐渐趋于平衡。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个意外的事件,这种平衡却也正好是天子李隆基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