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期,天子李隆基的心情极为愉悦。
自从将“太真娘子”册封为贵妃,他似乎又年轻了十岁,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在内帷柔和的烛光下,他看着正在沉睡的贵妃,她那长长的睫毛和惹人怜爱的美丽面容,总会在想那个曾经重复过多次的梦,那位缥缈仙山的蓬莱阁中的仙子不正是眼前玉环的这幅模样吗?
他突然又想起,大约在二十年前,在洛阳五凤楼上的那次演出,这位丰腴妩媚的爱妃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乳名唤做“玉奴”的小姑娘……,他还记得那天她在一朵巨大的牡丹花中醒来时候的那副懵懂娇羞的神态和那种清澈而又带着些惶恐的眼神。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昨天。
他心中猛然一揪,当年自己没有采纳李林甫的建议立寿王李瑁为太子,使得深爱的武惠妃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便薨逝。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长夜中,他也常常扪心自问,是否是自己做错了?是否付出的代价过于高昂了?
直到后来,他听说了许多关于李瑁在府内狷狂乖张的言行后,才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看来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那个被母亲宠坏了的儿子,与其说是因母丧悲痛过度,倒不如说是怨恨自己让他与太子之位无缘,如果将大唐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大唐需要一个沉着稳重而且继承资格无可争议的太子,显然李瑁并不具备这个条件。从那以后,李瑁在他的眼中越来越边缘化,他也渐渐不再觉得“此子类我”。
他记得,当初在那场神游仙宫的大梦醒来的时候,鼻中似乎依然有那股异香,问了高力士才得知,当日恰巧是由儿媳寿王妃按宫廷礼仪当值伺候;他午睡时候,细心的儿媳曾听到他在梦中呓语,放心不下,三次近前查看侍候,而那股异香正是寿王妃身上的独特体香……
他沉默了良久,竟如失魂落魄了一般,高力士也一边侍候他更换衣服,一边暗暗将一切看在眼中。
后来,在高力士的斡旋下,前寿王妃杨玉环“自愿”出家……他们的关系也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然而,就在年近六旬的“三郎”重新焕发了青春的同时,作为已执掌大唐帝国玉玺三十六年的皇帝,他已经站在了大唐开国以来的最顶峰——大唐的人口已增长至本朝前所未有的五千两百万,每年财政收入钱帛折合近六千万贯,国家左、右藏库和皇家的内藏库中的钱帛珍玩堆积如山,南北漕运通畅,前来长安觐见的各国使节络绎不绝……;最让他满足的,则是帝国各边镇上的捷报频传。
政事堂中,作为监军参加远征小勃律的宦官边令诚跪在地上,正滔滔不绝地讲述高仙芝和他的一万安西军如何翻越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如何奇袭连云堡、奔袭阿弩月城,如何抢在吐蕃人前斫断了横亘在弱水河上的藤桥,又如何神兵天降,杀入小勃律王城孽多俘虏苏失利和她的吐蕃王妃,斩杀亲附吐蕃的权臣的经过……
天子已经在战报中详细了解了此次远征的经过,但也并不介意听这个口齿伶俐,语言生动的亲信宦官再讲一遍细节。
虽然,这位监军大人在攻克连云堡后便借口“养病”一直呆在原地未动,但显然他还是在面君前做足了功课,最大限度的还原了高仙芝远佂小勃律的艰辛,又生动的描述了整个战役的残酷与辉煌。
如果他不做宦官,那平康坊酒楼中一定会多出一位技艺高超的“说话人”,当然,如果去作了一名“说话人”,边令诚恐怕就很难得到他那份足足用了三十匹骆驼才运回来的战利品了——除了他和高仙芝,没人知道那足足占了全军缴获的一半!况且,只有肯定高仙芝有功,他这位监军大人的功劳才算板上钉钉。
天子李隆基与右相李林甫,以及王鉷、杨国忠等大臣都在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述。
李隆基手捻花白的胡须,面带笑意,频频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宦官的陈奏中有不少的水分,但他就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这让他作为一名永远也不能披坚持锐冲上疆场的三军统帅获得极大的心里满足。而且,他也从内心里欣赏那位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听到他不负重托的消息,自己就有一种站立在云端,笑看人世风华荣冠超然的感觉。
他就像这世间万民的命运之神——没有他的提拔,就没有他们的一切,他提拔谁,谁就可以站到自己人生的顶峰,过去的盖嘉运、皇甫惟明如此,如今的高仙芝、安禄山,甚至王忠嗣、李林甫等也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边令诚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接近完成了他的“奏报”,就在所有人脸上都显露出欣慰而满足的表情的时候,他竟然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反转,只见他白皙的尖脸上露出一种哀怨、凄婉的神色,语气也变得迟疑而犹豫,完全是一种欲言又止,却又不吐不快的架势。
“边令诚,你还有什么要禀朕的?”天子自然要问出这句他正在等待的话。
“还有一事,奴才身为监军,不敢隐瞒圣人!”边令诚用一种俨然置生死于度外的哭腔,颤声答道。
众人的好奇心立即又被他勾了起来。
“说!”李隆基微微一笑,他对这些奴才的小心思太清楚了,但毫无疑问,边令诚的确有事希望他知道。
“高仙芝要死了!”边令诚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
天子也是一惊,问道:“不是说他没有受伤吗?是病了吗?快细奏来,莫要饶舌!”
边令诚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我军凯旋后,高将军怕吐蕃人半路劫持苏失利等人,便托奴才带人先行押解他们至长安向圣人献捷,而他自行回安西节度府安顿兵马后事,这本是处于一片公心,但据奴才的亲信报来说,那日高仙芝刚回去交令,岂料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将军先号令刀斧手两旁准备,又命他报名而入,还没等他开口,便……便口出秽言辱骂高仙芝。”
天子问道:“他骂甚来着?”
“污言秽语,有辱圣听,奴才不敢说……”边令诚诚惶诚恐地说。
“说!”天子喝道。
“他骂:‘啖狗屎,高丽奴!你怎么敢不先禀我知道,就擅自向朝中报捷?’……高将军没有回嘴,那夫蒙将军又骂什么,高仙芝能有今天全是靠他提拔,如今翅膀硬了,眼里已经没有主将了,说完就要将高将军推出辕门斩首,多亏了手下众将不服,纷纷阻拦这才罢了。”
边令诚期期艾艾地说到这里,竟如自家也受了什么委屈一般,眼中噙着泪水,颤声道:“圣人,您听,这打了胜仗的将军回来却要被砍头!高仙芝出生入死,建立奇功,如今却要每天担心自己的脑袋,这……这……这将来还有人再敢给朝廷立功吗?奴才身为监军,这些话不能不跟圣人禀报,即便将来夫蒙节度使知道了怪罪奴才,竟也是顾不得了!”
“啪”李隆基重重的一拍龙书案,怒道:“用谁,不用谁,都是朕的意思!夫蒙灵察近年有了些功劳,也要学盖嘉运不遵朕的旨意吗?”
李林甫早知圣人偏爱高仙芝,听闻他如此说,便言道:“夫蒙灵察这个人的确是刚愎暴躁了些!臣还记得,当年在五凤楼上高仙芝要与吐蕃人比箭,夫蒙灵察便是如此骂来着,的确不成体统。高仙芝如今受圣人提拔,刚建奇功,就遭人嫉妒,如此将帅不和,怕是余军不利啊”,这番话不多,却显然已将夫蒙灵察的不是坐实了。
岂料天子李隆基在短暂的暴怒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对夫蒙灵察这个人他还是熟悉的——他刚愎、粗鲁,但骁勇善战,对朝廷也是忠心无二,做一镇的节度使,的确总是让人感觉差了那么一点。但是如果偏听一个宦官的一面之词就降罪与他,显然也并不合适。
他向右相李林甫说道:“我看这样,夫蒙灵察也在安西呆了许久了,功劳也累积了不少,还应给他一点升迁的机会。擢升为御史中丞,调他回长安来如何?”
李林甫笑道:“圣人英明!这样既能让他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也能在圣人身边好好受些熏陶,将来再放外镇或许还能更上层楼。”
“嗯!”天子也笑道:“高仙芝就替代夫蒙灵察执掌安西帅印吧!远征小勃律的有功将弁,一律论功行赏,右相责成兵部、吏部去办吧!”
“臣遵旨!”李林甫躬身答应。
……
就在安西军在节度使高仙芝、兵马使封常清的率领下震慑西域诸国的时候,在唐帝国的西北方向,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已经因卷入右相与太子的党争而遭获罪,后来竟被圣人降旨赐死;河西节度使盖嘉运因自恃功高,沉溺酒色,竟大意丢失了石堡城,由此被罢官免职,废为庶民;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也突然染病,不得已暂时调回长安修养。
“大唐战神”王忠嗣便一跃成为身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的四镇节度使。
他佩四镇帅印,手握的二十五万雄兵,占到了帝国边军的二分之一!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后突厥汗国已遭瓦解,回纥、葛逻禄部都与大唐结盟。他高价收购军马的策略也取得奇效,各部族都愿意将军马出售给唐军,故此,物资、战马日益匮乏的吐蕃连战连败,自此龟缩在石堡城之内无力东出。
大唐的西北边疆干戈止息,久无战事。
这一天,朔方节度使大营中的气氛格外欢快!
义弟李泌的来访,让王忠嗣非常高兴,他从小在忠王府中长大,而神童李泌从八岁起就常去忠王府读书、玩耍,故此跟他极熟,呼他为义兄,王忠嗣也非常喜欢这个才智卓绝的小弟。
王忠嗣的帅帐内陈设简朴整洁,只有一张军榻和一些粗朴的器皿,他的刀剑盔甲和惯用的那张黑漆宝雕弓都整齐的码放在刀剑架子上,另有满满两架的兵书战册,占去了许多空间。李泌见了,笑道:“大兄,这么多年过去,生活习惯还是如旧日一样质朴简单啊。”
王忠嗣也笑道:“习惯了,军旅生活颠沛漂泊,想讲究也讲究不得。不过,你的寝帐我已命人按你喜欢的风格布置了,只怕那些亲兵粗豪,反倒弄得不伦不类,一会儿你过去看看是否中意,不好就让他们再弄!”
李泌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谢道:“大兄不必麻烦,我这些年也是四处游历,生活简单,只要有地方睡觉、打坐,有地方读书、写字即可。”
王忠嗣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成长为潇洒青年的义弟,似乎想起了当年他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追问兵书中的问题时候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拳头来,在李泌胸口捣了捣,点头道:“嗯,你经了这些年的历练,虽看着仍有些瘦,但还是蛮结实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李泌说道:“比起边塞军旅的生活,那点苦算什么?”
王忠嗣爽朗一笑,道:“也是!”旋即又道:“走,先跟我骑马巡一遍大营。等晚上叫几个兄弟一起陪你喝酒!……对了,长源,酒还是能喝的吧?”
李泌又笑道:“大兄知道,我自来不吃荤的,但酒是能喝的!”
……
在每个男孩的成长过程中,除了父亲,兄弟的角色也举足轻重!或许那是一种从原始的狩猎时代就深植于内心的意识——相比于父亲,年龄差更小、成长经历更接近的男性,通常可以在更长的时间里彼此依仗,它既源自对对方的欣赏和崇拜,也是一种对自身期望的投射,而血缘是否相同却显得并不十分重要。它让一个男孩因为有了可模仿的榜样,而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从而完成在某个时期的自我觉醒并逐渐成熟。
如果父亲的角色是头脑,负责引领和塑造,那么兄弟的角色则是相互对称的两只手臂或双腿,既相互分工协作,又相互对照补充。他们之间会有一定的差别,但本质上类似,他们之间既是相互独立的个体,但又常常存在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李泌随着王忠嗣骑马巡视了一遍大营,便一起纵马奔上了近处的一座高岗!在这里,既可以鸟瞰朔方军庞大的营盘,又可以眺望正在逐渐西沉的红日。
遥远的天际,在那一轮如血般残阳的映照下,有一条泛着金色光芒的亮带,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王忠嗣挥鞭指向那里,问道:“长源,你知道那条河的名字吗?”
李泌眺望了一会儿,答道:“那是黄河了吧!”
“是的!”王忠嗣点头道:“黄河北上,在此折而向东,故此地称为河套。这里河面宽阔,水流缓慢,大河以北草场肥美,是养马的好地方,大河之南土地肥沃,也是屯垦的好田地。长源,你说!这样的一片大好河山,难道不值得咱这数万大唐将士好好守护一番?”
李泌点头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自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驱逐匈奴,收复河套,至今已八百余年,无数戍边将士在此抛头颅、洒热血,到了大唐,自然不能在我们这一辈人手中失去!”
王忠嗣朗声道:“长源,说得好!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能做到的,咱们大唐健儿做起来也不会差!有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我就会奔上这高岗,眺望一会儿这片广阔的天地,再向着黄河吼两嗓子,就什么闷气都没了!”
说罢,他挺起胸膛“嗷——”的长啸了起来,那声音与眼前的景色相应照,显得格外苍凉雄浑。
李泌受他感染,也跟着放声长啸,他修炼道家的导引功夫,也常在深山松壑间抱膝长啸,如今面对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夕阳,自是另一番豪迈的体验。
两人呼啸了一会儿,又都齐声大笑起来。
李泌突然问道:“大兄,想必你已猜到我此番的来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