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将奇袭连云堡的日期定在七月十三日清晨,也是经过了一番周密而详尽的推演的。除了兼顾三路兵马所需的必要时间,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时节的婆罗川地区会起晨雾——河水在白天吸收了足够的热量产生的大量水气,会在太阳升起前凝结成薄雾,那将是强攻连云堡的最好掩护。
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清除掉了连云堡城头的几个明哨后,唐军的行动还是被吐蕃暗哨发现了……
但为时已晚,唐军已摸近了城头,大多数的吐蕃守军都毫无准备——他们来不及穿上护甲,就拎着自己的刀、矛和弓箭冲上了城头,有人慌忙跑向烽火台,想要点燃狼烟……
一直隐身在薄雾中的唐军立即发动了闪电般的攻击!
高仙芝的攻城布置极有层次,他仔细研究过吐蕃人的防御战法,因为这次行动是一次需要持久力的孤军远征,故此,在保证进军速度的前提下,更需要避免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唐军的第一波攻势由手持圆盾和横刀的轻兵发起。
他们已经摸到了距离城头仅有五十步的地方,吐蕃人的弓箭和石子疾风暴雨般打下,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有人腿上中箭,剧痛中稍不注意失去了盾牌的掩护,就被如雨的箭矢射倒,尸体滚落山下,但他们的牺牲,也成功暴露了连云堡城头的射击点。
唐军的第二波攻击伴随着清脆的弓弦声迅速展开了。
高仙芝当年在五凤楼城头与吐蕃“雪域神鹰”悉诺逻比箭的往事,已经成为在五十万唐军中广为流传的佳话,安西军更是把他奉为“唐军第一神射”!
由这位“神射”调教出来的安西弓弩队的射手,自然也应是唐军中最顶尖的,他们最擅长远距离狙杀,那些暴露了位置的吐蕃弓手,立即会成为他们的角弓射杀的目标!
唐军的弓弦声此起彼伏,既像一位优雅的琴师在不急不缓的弹奏,又像死神在漫不经心的吟唱,每一声响后都必然有一名吐蕃射手中箭。很快,垛口上打下的箭矢、碎石变得稀少了,攻城的唐军继续攀援前进,马上就要接近城头。
清晨的薄雾正在慢慢散去,双方锋线上的士兵几乎能相互看清对方的胡须了。
“轰隆!”……“轰隆隆!”……就在唐军即将逼近城头的时候,一阵阵巨响传来,无数滚木礌石从垛口上砸了下来,夹杂着唐军士兵的惨呼和吐蕃士兵的咒骂。
“结龟甲阵,掩护弓弩队点杀吐蕃礌石手!”高仙芝冷冷的传令,这种时候,他如一尊冷酷的冰雕,连声音都带着凛冽的杀意。
每六面圆盾组合在了一起,在战场上分散成无数个独立的战斗小组,这样,滚木礌石命中的机会少了许多,并且大多数都能被盾牌挡了下来。
每组“龟甲阵”后都有一正、两副,三位射手,一位副射手负责掩护,专门狙杀城头上幸存的吐蕃弓手,另外一位负责观察敌情,并指挥着整个作战小组的移动和闪避,而负责主攻的正射手则藏在队伍最后,他们会根据副射手的指引突然现身,迅疾无论的用连珠箭射杀那些正合力抛下巨型滚木的吐蕃士兵们,这样一来,吐蕃守军更加难以阻挡唐军的一步步逼近。
城头的狼烟升起了,连云堡前哨要塞的守军向重兵屯扎的大寨发出了警报,但是,恐怕他们已经晚了,吐蕃人已经没有时间在山谷两侧布置伏兵了。
“传令!让陌刀队上!告诉李嗣业和田珍,辰时前拿下连云堡要塞,巳时之前全军攻占连云堡大寨!”高仙芝依然冷冷地说。
唐军的第三波攻击就此展开。
阵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霆般的呼喝!一群赤裸上身的大汉手擎明晃晃的陌刀,如旋风般冲了上来,如果从城头上看去,那景象就像一片寒森森的刀林在迅速的移动,那三尖两刃的雪亮刀头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就像一排排噬人巨兽的钢爪獠牙。
卸去了沉重的盔甲负担,陌刀队在疾速奔跑的同时还能灵活地躲过礌石和滚木,借助由龟甲阵组成的掩体躲避箭矢,迅速接近了城垣。
而唐军弓弩队的射手也没闲着,仍在不紧不慢地狙杀城头上仅存的吐蕃弓手和礌石手,却放任手持刀矛的步兵不管。
他们是仁慈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在饶有兴趣的展开一场围猎!
城头的吐蕃士兵眼前突然一花,还都没有反应过来,已有两个人影从天而降。
只见当先一条络腮短髯的大汉,斜披一件大红胯衫,背插一杆大红飞龙战旗跳上城来,一位蚕眉赤面的长须将军紧随其后,这两人的身材高大健硕,手中各持一柄陌刀,刚登上城头便劈胸砍翻了五六个吐蕃士兵,如虎入羊群一般,勇不可挡。
只听那短髯大汉大吼道:“大唐李嗣业在此!投降者不杀!”声如霹雳,闻者胆寒。
守城的吐蕃千夫长赞婆也是一员猛将,他抡动手中一柄硕大的狼牙棒向李嗣业打来。李嗣业也不躲闪,两膀用力,举火烧天式往上硬接,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狼牙棒被崩起老高,险些脱手。
李嗣业口中“呔”的大吼一声,手中陌刀挥动,犹如半空中打了一道雳闪!
只听“咔嚓”一声,身材健硕的赞婆已被拦腰砍做了两段……
吐蕃主将只不到一合就被“神通大将”李嗣业拿下!
唐军士气大振!
片刻间,无数唐军登上了城头,不消片刻功夫,七百吐蕃兵士尽数被杀,三百小勃律“奴从军”只装模作样的抵抗了几下,就全部投降。
不到辰时,连云堡前哨要塞即被唐军占领,距离吐蕃人点燃烽火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看到身背红旗的李嗣业和田珍登上城头的那一刻,高仙芝便对这里的战斗失去了兴趣,他随即传令,大队骑兵迅速通过隘口直扑十里之外的连云堡吐蕃大寨,对他和他的这支远征军来说,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
小字唤做“哥奴”的右相李林甫早已是大唐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在拔除了朝中政见不同的异己分子和对自己有威胁的大臣之后,又铲除了几个不知好歹地想要威胁自己地位的党羽和爪牙,加入他宰相班子的陈希烈等人都是如软面团一般可以捏在手中揉搓的“老实人”。
又一次,在将上书言事的补阙杜琎贬去边远的下邽当了个县令之后,他专程带着朝中谏官们去“游览”了一趟御马监。
看着那些膘肥体壮,鬃毛上结着漂亮的花髻,嚼着美味的豆料和粮食的立仗马,他似有感叹地对大家说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我等臣僚顺从圣意都来不及,还需要另辟蹊径去矫情谏论?你们看这些立仗马,整日默不作声,就能得到上等的粮草饲养,但只要有一声嘶鸣,就会立即被剔除出去……”说道这里,他缓缓地环视了一下众人,见有人面如土色,有人恐惧地垂下头去,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了作用,心中得意,才继续说道:“……今后,就算它们想不乱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了……”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说完,他便扬长而去,只剩下那些谏官像那些立仗马一样,呆呆站立在马厩中发愣。
或许这些靠着“进尽忠言”为生的官吏中有人会心生不服,但却已经没有谁敢跳出来对抗权倾朝野的右相了——过去这些年中那些敢于对抗的人的下场他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又或许对他们来说:丢了原则,总要比丢了前程,甚至丢了脑袋要稍微好些。
至此,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耳朵中除了身边美人们的燕语莺声和近臣们的阿谀赞颂之外,就很少再能听到他所豢养的那些“谏官”的进谏了。
……
李林甫的的晋国公府坐落于长安城的平康坊,是一座七进的大宅,那里朱门粉墙、飞檐反宇,又有碧瓦朱甍、雕梁画栋。
他酷爱花草,故此不仅园囿比别的王公府邸都大出了许多,石景、水景的设计布局都十分精巧考究,藤萝、花木更是生的郁郁葱葱。他还在园内专门建了一间半月型的厅堂,名曰“月堂”,移植了琳琅的奇花异草进去,还专门铺设了地暖火龙,以便在北方漫长的严冬里也能让这些珍贵的花草享有氤氲暖湿的环境,不被凛冽的寒风侵杀。
同样,李家的诸多儿女也如那些瑶草琪花般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拂。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右相对儿子们的要求严苛,对女儿们却是百依百顺——这已是长安城内尽人皆知的趣闻了,由此还惹得许多官宦人家的女儿在与自家严父拌嘴时有了不少“道理”——谁让自家的老父既没有人家右相的官大,又不如人家右相心疼闺女来着?
中秋时节,一轮皓月挂上了庭院中那株桂花树的枝头,那也是李林甫命人从南方移植来的,还有芭蕉、金镶玉竹等,它们能在干燥缺水的长安城中依然生机勃勃,全赖府中的若干园丁终年的精心照料。
李林甫已进宫参加圣人的中秋酺宴去了。
李家八郎李屿性格不羁,他别出心裁的邀了几位兄弟姐妹在后花园摆了几桌,赋诗行令、饮酒赏月,也是其乐融融。
遵照他的吩咐,仆人们点燃驱蚊虫的艾香之后就悄悄退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小婢女在旁伺候。大家过惯了平日里仆婢成群的日子,如此安排却忽觉清净了许多,皓月的清辉洒在园中,水榭楼台、花草奇石的轮廓清晰可见,池内田田的荷叶婷婷立于风中,水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时常惹得鱼儿跃出银波。
相府高大的院墙将喧闹的平康坊阻隔在了这个宁静的世界之外。
时任户部司储郎的五郎李崿,正在口沫横飞的跟几个姐妹讲自己在内藏库里见到的那些稀罕的宝物:“……那个‘自暖杯’才是个好东西,我亲眼见的,就这么大一个青色酒杯……”
他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继续说道:“不管多冷的天气,哪怕是寒冬腊月里,你只要把酒往这杯子里这么一到……你猜怎么着?”他配合着自己的故事,自斟了一杯酒。
“……哎呀!你快说,别卖关子啊!”七姐正听得起兴,急切的催问道。
“没成想,还真是不虚叫了个‘自暖’的名字,那酒在片刻间温热了,要的等得时间长点儿,还能冒出热气呢?若是端在手里,杯壁又不会烫手,你说那不是宝物是什么呢?”李崿叹道。
“七姐,你这身子寒怕冷的,将来急切间想喝口热的,用那个‘自暖杯’是再好不过的,赶明儿你求阿爷向圣人讨来给你,岂不美哉?”八郎李屿也大大咧咧的凑趣道。
一旁的七女婿杨齐宣最善逢迎,忙插嘴道:“八舅哥说的对,要是咱阿爷向圣人去讨,圣人岂有不给之理?”
七姐见丈夫如此说,也不禁眉花眼笑,口中却娇嗔道:“就你会顺水推舟的做好人,到最后还不是要撺掇我阿爷费事?什么时候你自己在圣人那里也能有这等面子,我才是看对了人呢!”
那杨齐宣见自己夫人如此说,也忙笑道:“我怎敢跟岳父老泰山比啊,他老人家在圣人那里可是一等一的红人啊!我唐开国以来有过那么多宰相,哪位的恩宠能比得上咱阿爷?”
七姐听了这话也洋洋自得道:“那倒也是,每逢节庆圣人进膳,只要品到珍馐美味,就立即让內侍骑快马给阿爷送来,最多的时候赏食的內侍马头连着马尾,这波还没回去,那波就到了呢!”
听到这里,八郎又接话道:“这话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的恩宠是因为什么?那还不是因为咱阿爷于社稷有功?”他自斟自饮了一杯,又道:“就拿那个杨慎矜来说,御史中丞,也算九卿了吧?多大的官儿!竟敢仗着自己是前隋王族,在家里藏着个妖道史敬忠,解说谶书,图谋不轨,多亏了咱阿爷通过那个杨钊提供的线索,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破获了此案。你说,没有功劳,圣人能那么信任咱阿爷吗?”
“我怎么听说那谶书是吉温他们搜查时候暗自塞进去的?”一旁正在吃香瓜的十三妹心直口快,一边吃一边问道。
“哎呀!那肯定是杨慎矜的余党栽赃攀咬啊,还用说么?”十三妹夫曹元捴听自己的夫人如此说,吓了一跳,忙接过话来。
“哦,这样啊,那杨慎矜真是该死!”十三妹根本没有听出自己丈夫的紧张,仍继续吃她的瓜。
“嗨!那杨慎矜算什么啊?”杨齐宣见自己已成功引发了大家的讨论,便故作神秘的继续说道:“大鱼还在水下没有露头呢?”
……
在高墙内的世界中的人正沐浴在温柔的月光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生活的赐予,仍犹觉不足的时候,又怎能想到:高墙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无数爬冰卧雪的将士正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上,面对着敌人的刀剑弓失,拿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死神玩着对赌的游戏。
就在不久之前,高仙芝率他的一万人马,一举突破了由吐蕃重兵守护的连云堡大寨——多亏了提前打入敌后的先锋部队用信鸽送出了连云堡大寨的布防图,唐军才相对顺利地突破了吐蕃人凶狠的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