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雄嗓音沙哑,倏地打量陈易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因眼前之人有些眼熟。
接着他马上双拳攥起,气机自警,只因陈易身后,城隍领着一众鬼差围了过来。
刘正面色凝重,拱了拱手道:“同僚,一地城隍管一地事,莫要让我为难啊。”
陈易回身而去,
“刘城隍口口声声说阴官只管幽冥事,可这怎么……羁押的是活人啊?”
刘城隍眼皮微跳,脸色难堪起来,只这一句话,就可知陈易来者不善,他开口道:
“话虽如此,然而此贼串通白莲教人,在人间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还入地府肆意打杀阴曹命官,实乃无恶不作、祸乱阴阳之徒,我等不得不管……”
“你放屁!”
还不待刘城隍说完,贺泰雄便先嘶吼打断道:
“分明是你们受了不知谁人命令,拦俺南下!你们这些阴官好大的胆子,不识好人就罢,还敢折俺欺俺!”
话说完后,贺泰雄喘了几口气,低下头向陈易飞快道:
“俺身上有湖广按察使韩大人的手信。”
湖广按察使…韩修?陈易听过这名字,此人是景王麾下定安党的一员,履历清亮,品性端正,在京城候任时便素有文望,若非突逢白莲教乱,可谓前程似锦,回京升任六部指日可待。
至于按察使之职,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即: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乃是正三品的大官,而贺泰雄一介江湖人竟有按察使的手信,这里面的蹊跷端倪,实在不得不叫人琢磨。
刘正这时赶忙道:“同僚莫被他诓骗,他口口声声说是手信,上面却连印章都无,只怕是不知谁人伪造。”
陈易反笑道:“伪不伪造,于你我而言不是算一卦的事?看印章做甚?”
刘正心头瞪地一跳。
“刘城隍,那手信不会是真的吧?”
半晌沉默,刘正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冷声道:“一直来我以礼相待,可这一回,同僚未免管得太宽了,此贼之罪责,我以上报阎王殿,待阎王审过之后,自有定夺。”
“谁说我不愿上报阎王殿?”陈易慢悠悠反问道:“我瞧此人有罪,而且罪大恶极。”
这人到底还是阴官,畏阎王殿三分……刘正眼睛骤亮,抬起袖子作了一揖道:“同僚深明大义,不知我该如何谢答?”
“谢答就不必了,公事公办,既然此人窜通白莲教,那么便…送往龙虎山,交由天师府处置。”
“你、这!”刘正一时定住,“你不分是非好歹!”
此言一出,却听那人浑不在意,只慢慢问了一句:
“我是在与你争辩个是非好歹?”
忽有阵无形罡风扑面而来,卷得城隍官袍翻飞,竟在风中愈发飘渺隐没,而其身后一众鬼差,面上好似有皮肉剥落,腐肉骷髅上蛆虫蜈蚣钻来钻去,阴曹官吏的光鲜亮丽不再,竟显出死前模样。
刘正骇然失色,面容大惊。
“你我同穿一身官袍,若各退一步,你我自然同僚,若非撕破不可,那还是.阴阳有别啊。”
话音清晰,却听得众鬼脊背发寒。
就像活人大白天撞见了鬼。
………………
………….
过了元宵的热闹,已是春耕播种的时节,出入京城的人流比以往少了许多,官道上也只是偶有马车。
一辆造型素雅、内里宽敞的马车缓缓自京城而出,一路走了几日,待到狭窄的山路上时不得不停下来,不是所有的路都修了官道,总要走些小路的,殷惟郢知道这带土坡小山并不少见,县城也没钱修条平坦大道,所幸就不管不顾,路都是樵夫商贩走出来的。
只是这些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娘子来说,这些就都是些不得不迈过的坎,蜿蜒狭窄的山道上,单薄的身姿走得小心翼翼,可仍旧往下崴了一下,荡漾起湖蓝色的裙角。
“夫人!”秀禾赶忙搀扶。
“我没事。”林琬悺揉了揉酸痛地脚踝,在搀扶中站起。
山道高处,一袭白衣的殷惟郢伫立回望,默默摇摇螓首。
她知这种久住深闺的女子身子单薄,难耐舟车劳顿之苦,可未免太不经折腾了。
先前几日,殷惟郢上崔府拜会了一番,崔府长房崔逋遭了迁官,朝政风向又导向景王府,自然不敢怠慢这位景王之女,一轮寒暄过后,殷惟郢便去见了林琬悺,这之后便把她带出林府,一道南下。
至于缘由,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远方山色朦胧,几人在上山路,前方岩壁的一角微微露出,殷惟郢站得高,看得远些,林琬悺听到后,扶着树吃力地踮起脚,也看到尖尖小角。
等到了岩壁,马车便停在那里,纸马低头作吃草模样,车夫模样的纸人摩挲着马儿的毛发,岩壁遮挡住阳光,留足一片五六丈长的阴影,富家小娘立在深灰的岩壁下,揉着脚,拍打染上灰尘的衣服下摆,跟丫鬟细声抱怨马车颠簸。她身着黄袄湖蓝马面裙,瞧上去姿色单调,隐有幽怨模样。
殷惟郢走近过去,林琬悺立即住嘴,以一种略带警惕的目光打量她。
“可莫要一副担心我吃你的脸色,小娘子在本道眼里,可不算什么。”
女冠敛着袖子,嗓音清冷,并无起伏可言。
林琬悺的眉目并未舒展,提防着道:“谁知你是不是暗藏祸心?”
殷惟郢悠悠回敬道:“那谁知你梦中念叨男人名字?这点本道倒是不能与你相比,本道可从不神游太虚。”
“我没有!”林琬悺大声道。
“难不成秀禾别名‘陈易’,字‘尊明’?”
林琬悺用力狠狠跺了一脚,半红着脸庞道:“是又如何?我恨极这为非作歹的人,所以给婢女取了小名,以此羞辱他,你说是不是,秀禾。”
贴身侍女秀禾眨了眨眼睛,退开一步。
林琬悺大窘,回过头急声道:“我没有红杏出墙!”
殷惟郢不置可否,暗道这小娘还是心思太直接单纯了,瞧上去就极好摆布拿捏,如此一想,自己这回携她出行,可称是道妙手,也庆幸自己能一路护持,否则的话,还没寻到陈易,这小娘都得病死半道上。
至于不经折腾,
不经折腾才好,这样陈易就不会沉湎得太深。
半晌之后,殷惟郢问道:“歇够了?上车吧,我师傅就在前面等着呢。”
山同城时,又是闵宁、又是陆英,又是东宫,陈易虽对她眷恋极深,可仍旧不免分心,殷惟郢都看在眼里。
世间世事,十有**都是堵不如疏,而殷惟郢早已盘算好了,既然陈易好色入命,那何不顺势而为,暗暗把控他所中意的女子,如此一来,无形之中,他也尽在掌握中。
所以她看似待林琬悺极为冷淡,可实际上,不知不觉间,林琬悺亦如提线木偶。
不过,常听一句俗语,女要俏一身孝,唯一难料的事,便是陈易会不会就好这一口,过分沉沦,搞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下山路路势和缓,林琬悺自然是老老实实爬上了马车,殷惟郢瞧见她弯身上车时的单薄轮廓,心中又是大定。
且莫说是不如她殷惟郢了,哪怕是闵宁都不如。
许是彼此过分契合,大殷在这事上极为了解陈易,他从来喜欢大的,偏爱丰腴的,至于宠爱小殷,那是个意外,大殷才是真爱。
殷惟郢心情正好,这时,车窗的帘子忽地揭开,露出林琬悺那张闷闷不乐的脸。
“怎么了?”
“你掳走我的。”林琬悺转过脸,没有看她。
“…什么?”
“我本不愿走,是你掳走我的。”林琬悺强调道。
“不错,我无恶不作,掳走你的。”女冠拂袖而笑,一步踏出,身已飘远。
这小娘认不清心意,何必跟她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