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说一千道一万,拳头大虽说不一定占理,但拳头小一定占不了理。
刘正自有元末以来数百年城隍,见过乱世模样,更见惯了大风大浪,明白于这种武德充沛的人而言,许多道理都没什么好讲,遑论这还是个会道法的武人,城隍们对凡人、厉鬼不假辞色,但对道佛两家的修行者,无论正邪,都一概以礼相待,这样区别对待,还有能有什么原因?官帽子在头上顶着呢。
武人、道士、活人阴官,三者一合计,来头怕是大得没边,说不准是哪位阎王的亲信……又不说不准,牵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泰山府君。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放人去龙虎山,刘正略一琢磨,提出要遣几位阴差看押,那人并没有否决,只是让刘正尽早做好上路的筹备。
刘正暗想到底是能将这烫手山芋押出了自己的地界,若是在别地让人跑了,自己也能甩清干系,经得起阎王问责。
他旋即招来看押的夜游神,吩咐道:“这一回便依那人所言,送去龙虎山。”
“不必城隍多说,必紧赶慢赶,一路紧紧看押,即刻送往龙虎山。”夜游神领命道。
城隍脸色微沉,道:“一路慢走,不可急于求成,切莫出了差错。”
夜游神不明所以,却见城隍大手一挥,沉甸甸的包裹便落在手中,里面都是足额的细软。
刘正挑明些许道:“出了县城三十里后,一定不要绕崎岖蜿蜒的山路,一定不要让贼人以解手为名离开视野,一定不要让贼人伺机解穴,一定不要见贼人凶狠便逃之夭夭,一定不要让贼人有机会碰到细软。”
连番“一定”,夜游神哪里能不心领神会,点点头,退下去了。
……………………
翌日天刚微明,夜游神等阴差便驾驶关押贺泰雄的马车出发了。
像是滚滚黑尘闯出城门,颇有群魔下山之感,却见那一众乌漆嘛黑的阴差边上,一大一小两位道人跟着,与之并不相衬。
“不知道长该如何称呼?”
“免贵姓龙。”
“龙道长,你唤俺一声贺刀子就是了。”
面对出手相助的陈易,贺泰雄一改之前凶狠忿怒的面色,反而堆起爽朗的笑容来,这等直来直去的江湖人士,最讲的便是“侠义”二字,有恩便是有恩,有仇便是有仇,陈易从前在山同城见了不少,当时他们站在对面,只觉要么虚伪,要么愚直,如今贺泰雄跟自己站一面上,反倒觉得可亲起来。
来回寒暄几句,彼此熟络了几分,陈易随手跟阴差要了壶酒,抛了过去,贺泰雄稳稳接住,大口大口灌到喉里,酒水洒满顺着马车飘洒出来。
殷听雪觉得邋遢,便离远了一些。
贺泰雄饮过酒,长长吐气,像是终于重获自由一般,哪怕他头上仍有个笼子罩着。
“按察使韩修为何会修书给你?”
陈易暗中算过一番,贺泰雄口中的手信九成是确有其事,然而,堂堂一位三品大员,竟会修书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甚至有被缉捕之嫌的江湖人士,委实罕见至极。
贺泰雄放下酒壶,愣愣出神片刻,这才开口道:“说也无妨,韩修韩大人是俺姐夫,他小时比就住在俺村隔壁,他爹是私塾先生,常来俺村讲学,韩大人那时便认识了我姐,许了娃娃亲。但这些不重要、不是事,重要是,他修书给俺,跟俺说他被人给欺负了,给排挤了,想办好事,办不成,想谋安稳,谋不了。”
贺泰雄说得粗俗简单,话糙理不糙,但这事俨然跟眼下的湖广乱局有脱不开的关系,陈易略作琢磨,掐来一张静音符,隔绝旁人偷听。
“被谁欺负?”
“道长晓不晓得…苏鸿涛、还有寇俊?”
陈易颔首。
好歹是在京城兴风作浪过一段日子,多多少少知道各行省官员任命安排,贺泰雄口中这二人都不简单,前者苏鸿涛乃是湖广都指挥使,掌一省之军事,寇俊则是湖广布政使,掌一省之行政,皆是二品以上的官职,此二人便是一省最高的权力所在,颇俱名望,特别是前者,被士林上下敬称为“案山公”。
念及此处,陈易疑问道:“苏鸿涛、还有寇俊…在官场上打压你姐夫韩修?”
“…信里说的,不只是打压,”贺泰雄斟酌片刻,不知陈易可不可信,但最后念在恩情,继续道:“韩大人说…他们想跟白莲教名为招安,实为…媾和。”
陈易瞳孔微缩,旋即问道:“为何如此?”
“不晓得,信里没说,大概是怕弄丢了官帽子。”贺泰雄摇摇头道。
他话说得简单,但陈易知道背后的原因定然更为复杂,更牵涉多方,如同数根线条,纠缠着纠缠着,就成了一团乱麻。
“韩大人说他现在处处被人监视,许多能联系上的人也联系不上,只能把俺叫过去,为什么?因为俺武功不够厉害,也不算低微,还结识不少朋友,像那什么话来着…….”贺泰雄用力想了一阵,眼睛乍亮道:“青釭剑再利,也藏不进鱼肠,我不是最厉害那个,但却是最适合的那个。”
陈易闻言一笑,以贺泰雄这般直爽性情,确实能在江湖上拉拢到不少能人义士。
江湖上,人们总喜欢跟这样的人交心,因为他们武功不够高,不会叫人望而生畏,也不够低,不会叫自己看轻,性情直来直去,来往无需多留心眼,感慨人心隔肚皮。
离开县城没有多久,行至一渔港,这时再不坐船,错过了就要兜很远的路,陈易领殷听雪要租渔船坐,是时候跟贺泰雄拜别了。
清澈见底的江水不竭东流,站在船上缓缓离港之际,陈易不由思忖。
就此离去本是应有之事,
只是这群阴差,真会如约把贺泰雄送往龙虎山?
哪怕真如约,可难保路上不出差错。
陈易思索后转头,正欲开口,然而岸上的贺泰雄却先出声道:
“不劳道长远送了,自有故友相送。”
哦?
疑惑之际。
忽然。
脚下清澈见底的江水刹那湍急,河床泥沙剧烈翻涌,搅得浑浊不堪,陈易脚下一叶扁舟如在风浪中打滚,远处岸上狂风大作,阴差们吓得四处逃窜,拍岸水浪竟有数尺之高。
一旁的殷听雪仿佛听到轰鸣的雷声,赶忙捂住耳朵,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
轰!
贺泰雄身躯已高高而起,脚下波涛如雷霆滚动。
一条青色蛟龙载着他破水而出,大江上悠长龙鸣,卷起惊涛骇浪,浩浩荡荡开道伐江。
“哈哈,不巧三年前识得一友,今日怕是先道长一步!”
爽朗大笑声中,人已骑蛟乘风破浪而去。
………………….
人已走远,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江再度平静下来。
算是托了贺泰雄的福,水流比之前湍急许多,脚下渔船行得飞快,一夜千里不是问题。
时间渐渐入夜,江上的一缕孤月总带着鱼腥气,连光华也幽幽,波浪下似条条银鱼。
殷听雪小步去洗漱,陈易转过来,捧起剑匣放在桌上,眸光转深,思忖起来。
仍记得前晚杀巨蛛妖的时候,泰杀剑离匣饮血,真叫人不得不深想。
此番南下,除却是因周依棠口中殷听雪和陆英的缘法外,主要的目的还是把此剑借给龙虎山,泰杀剑杀气浓郁,陈易早有耳闻,不然周依棠也不会把它交给自己,让自己来慑服住它。
也本该慑服住它。
陈易一路背着剑匣南下,长期以来泰杀剑并无动静,跟死物差不多,那时陈易还以为是封印良好,不慎在意,可如今想想,除了昨夜以外,之前都未曾见血。
而昨夜一旦见血,泰杀剑便骤然而出,自己那时觉察异样,一直未急于下杀手,而是耐心等候。
若是真急着动手,那巨蛛妖早就了结了。
陈易原以为它会撞开剑匣,冲破封印,随后大开杀戒。
可剑匣竟然由内而外开了…
既然能自行离匣入匣,那还要这匣子作甚?
陈易一时不能理解,剑匣若不是封印,那泰杀剑何故深藏其内,若当真不是封印,那便是无鞘之剑,而且再一深想,泰杀剑杀气浓郁且渴血固然不假,只是周依棠要自己带剑南下,真是为了让自己慑服住它?
陈易眉头轻皱,一时间竟想不明白。
琢磨片刻后,陈易掐指算了一卦,卦象并不明朗,反倒晦涩不清,即便如此,他还是犹豫后将手摸向剑匣。
匣间剧烈嗡鸣起来,像是久困笼中的猫狗在哈气。
陈易眯眼冷声道:“闭嘴。”
匣中顷刻平静,一动不动,陈易解开虎头锁扣,揭开一点裂隙。
一缕森然至极的杀气骤然自隙中挤出,陈易微一侧头,漆黑发丝自鬓角削了下来。
“咦,上古的杀伐气。”
耳畔边,忽听那老圣女出身言语,她每每在引起她兴趣之时出现。
不必她开口,陈易也看得出那是什么,他捻住那根发丝,盖上匣子,眸光渐渐深沉。
这匣子竟不是什么封印,
而是以浓郁森然的上古杀气温养泰杀。
“这是为什么?”陈易不禁喃喃。
周依棠那时即未明言是封印,也未明言里面充斥杀气,如今他略作回想,也一时想不明白周依棠那寥寥话语里究竟暗藏什么玄机。
“周依棠…你可别给我逮着了。”
………………..
小船一连走了数日,已驶入湖广。
大抵是有教乱僵持的缘故,不知是否值得庆幸,沿岸所见,仍是一派平静之景。
陈易倒也无心细究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他近来心思都在泰杀剑上。
泰杀剑被剑匣杀气温养,龙虎山斗胆借此剑,而寅剑山竟也舍得将剑阵主剑借出,乃至周依棠让自己携剑南下……因第一点的端倪显露,此后每一点都像是多诺米骨牌一般,叫人心生疑虑。
小舟上,正低头看书的殷听雪抬头瞧了眼陈易,冷不丁出声道:“你这几日总在想周真人么?”
陈易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对,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