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杲起身告退,无意间瞥见长公主身侧的许经年。
易容后的少年相貌平平,自然无法让人联想到升雾山上的俊逸掌门,只是眼底散发出的精芒令指挥同知大人后背一阵莫名发凉。
锦衣卫以消息灵通着称,逯杲对京中诸位贵人的脾气秉性如数家珍。
长公主素来不近男色,除了那位殒灭在太清宫的绝世少年,身边从未出现过宦官以外的男子,这禁军竟能泰然自若地站在她身边,着实令人好奇。
惠庆公主端坐帐中,待逯杲离开才缓了缓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鄙夷道:“两姓家奴,实在无耻。”
许经年默默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半晌才幽幽道:“他变化不小。”
“何以见得?”惠庆公主追问道。
许经年忽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在大同的锦衣卫据点,张显宗房间内烛光昏暗,少年却清楚地看到中年男人眼中散发的锐利光芒,周身弥漫着活泼灵动的气息,如今再见,物是人非,故人似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远远望去深邃无底,内里实际空空如也。
“眼中无光。”许经年含糊答道。
惠庆公主不解其意,却也不愿在逯杲身上多耗心神,岔开话题道:“曹吉祥的投名状,你怎么看?”
许经年抬眼看了看颦儿和苒儿,两人正瞪着眼睛一脸好奇地听着,惠庆公主会意,将两名贴身宫女支出帐外,笑着说道:“她俩自小跟着我,是极可靠的心腹,其实不必避讳。”
许经年也不解释,只轻轻叹了句:“这世上没人是完全可靠的。”
“你确实变了许多。”惠庆公主道。
许经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端起案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缓缓开口道:“曹吉祥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当年夺门之变有三大功臣: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圣上重登帝位后,三人各自掌管大权,又相互倾轧争斗,起初,石亨与曹吉祥联合斗倒徐有贞,致其流放金齿,如今石亨倒台,曹吉祥自然会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恐怕此刻正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想到龙椅上那位喜怒无常的父亲,惠庆公主不禁有些头疼,点点头对许经年道:“没想到你对京城局势看得如此通透,父皇确实对三人颇有不满,石亨死后,曹吉祥手中权力被收回大半,势力已大不如从前。”
许经年继续说道:“我若是曹吉祥,此时明面上必定克己守礼以安帝心,私底下则会趁手中尚有筹码,在太子与德王之间二选其一。青州之事,是危机,亦是时机。逯杲投靠德王,恐怕曹吉祥早已发觉,仍命他前来送信,相当于同时告知两党,玉出其匣,待价而沽,谁出得高,便投靠谁。”
月上柳梢,营帐外一队锦衣卫巡逻经过,深秋初至,夜风微凉,小宫女颦儿无聊地哈着气,看热气从口中喷出,在篝火映衬下散入空中化为乌有。
苒儿跺了跺脚抱怨道:“许大人待得也太久了些,殿下身份尊贵,又是女子,男女大防也该顾着些。”
颦儿将一根手指竖放在唇上作“嘘”声道:“我瞧这位许大人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殿下倚重他,莫被他听到了,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苒儿哼了哼鼻子,嘴上不服气道:“难道他还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颦儿神秘笑道:“自上次从许宅回宫,殿下夜里喊那名字的次数少了许多,要么是心中有别人了,要么是事有转机。”
苒儿一脸震惊道:“你是说……”
颦儿忙上前捂住她嘴巴小声道:“我什么也没说,你若想多活几年就闭紧嘴巴。”
营帐内,惠庆公主好奇道:“太子与德王,你觉得曹吉祥更想投向谁?”
许经年道:“这是步险棋,祸福相依,圣上既已起了疑心,暗地里定然派了不少探子,一旦发现他涉足太子党争,恐怕当下就会满门抄斩,到时他的投诚倒成了致命一击。”
听得许经年一番分析,惠庆公主竟有些头疼起来,正要开口追问,却听许经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也该回禁军队伍中了,夜里冷,让你的两个小宫女进来吧。”
惠庆公主道:“无妨,她们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不会抱怨。”
许经年起身,揉揉脑袋轻笑道:“自然是不会对你抱怨的,但对旁人就不好说了,再不放进来,恐怕我要成为罪大恶极之人了。”
惠庆公主缓缓起身,走到心上人身前,双手轻轻环住他后腰,将头贴在对方胸膛上,贪婪享受这一刻欢娱。
刘怀安在时,这般温存她只敢在梦中想想,生于帝王家,身上背负太多名利争斗,若强求,便是害人害己。
失而复得后,心中贪念逐渐萌生,在“发乎情止乎礼”和“一晌贪欢”之间疯狂摇摆,她自小要风得风,求雨得雨,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难免有些刻骨铭心。
窗外巡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许经年轻轻拍了拍姑娘肩膀轻声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惠庆公主将双手搂地更紧了些,口中喃喃道:“营帐够大。”
“此刻我是许云安。”许经年道。
惠庆公主心中一紧,脑中浮现出龙椅上那张阴仄仄的脸,这才从温存中抽身,想到方才的逾矩又有些羞涩,抬头看看少年,见他神色如常,便佯装无事呼喊两名贴身宫女入帐。
深秋夜凉,两人在外面冻了半个时辰,乍一进帐,冷热交替,脸上迅速升起两坨红晕。许经年掀开帘子出门,临走前又回过头冲二人调侃道:“在下向来怜香惜玉。”
颦儿大惊,扭头看向苒儿,见对方一脸茫然,便瞧向重新坐回木椅的主子。
惠庆公主已然猜到大概,笑着提醒道:“许大人目力耳力皆异于常人,你们可不要在背后说他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