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归的心,从来没有停止过。人在寻找归处,家乡的一草一木,总是如此关情,梦里也忘不了。我写尽人间沧桑,只有家乡的稻田和山野,才能容藏蕴含深厚的情感。那一年我重归故里,在夜晚,我站在新筑起的房子前,眺望遥远的星空。那样的情形,就像小时候躺在竹椅上,仰望满天星一样。四周是家人温馨的芬芳,天与地相接在远方的天际,万物在悄然之间相融,心也变得安宁下来。
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给家人新建了一栋房子。房子是纯木结构,中国式的,边沿上翘,像展开的鸟翼。为了庆祝新屋的建成,父亲提议全家人来一次春节大团圆。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十几年来,我们这些子女零零落落,还没有一次全部回到家里,陪着父母过个年呢。
后辈们在春节前夕陆续回到家中,父母殷勤而快活地做着各样准备。他们请人在大厅内打糍粑,老乡们喊齐了的吆喝声在屋里回响,透着欢快的喜气。他们还请杀猪的师傅来家里,天还没有亮,热腾腾的水已经准备好了,大灯把庭院照得通明。孩子们喜欢去池塘里捉鱼,把一尾尾大鱼放进盛满清水的水桶里备用。水是孩子们永远的乐园。父亲还执着地从镇上买回来红葡萄酒,留到年夜饭,他给我们满满地斟上。二姐夫说,这不是葡萄酒啊,这是糖和水添加了色素兑成的饮料。二姐夫从车尾箱里拿出两瓶干红给大家喝。父亲喝了之后说,你这个酒,哪里有我那个酒甜呢。他绽开了满脸皱纹的笑,然后又给大家倒他买的红葡萄酒,他一定要我们喝完。他给自己也倒上小半杯,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欢乐。他是不能喝酒的。在他转身去给别人倒酒的时候,我跑到他的位子上,把他的酒喝掉了。
母亲也异常地快乐。她整天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让两个孙辈给她打下手。她还特意准备了十几个大红包,给父亲的也有,给子女的也有,给外孙辈的也有,给曾孙辈的也有。她凑在我的耳旁,神秘地问我,她在拿我的钱给大家发红包,问我高不高兴。我说,你高兴就好了。
吃完年夜饭后,母亲提议给哥哥烧炷香,再烧点纸钱给他。她说,今天是大团圆了,也不能少了他。二姐说她带了这些东西来,她早准备好了要烧纸钱给哥哥。一家人围在大厅里,一个个轮着跟哥哥说话。母亲如今已经能够那么自然地在我们前面叫哥哥的名字,她也已经能够平静安详地对着哥哥的英灵说话了。她和父亲,曾经沦落在对哥哥的大悲大痛之中。但那样的悲痛,终于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变得越来越抽象,越来越深沉,转而成为人生的一种彻悟,一种独特的美,一种对生命最本质最终极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也展现在父母深邃动人的眼眸里,闪耀在他们身体和肤色的光泽之中。
是的,哥哥已经走了,但哥哥永远也不会走。他身上的气味,他眼睛的颜色,他坐在火盆上那种慵懒的倦怠,他所有的音容笑貌,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随时都守候在父母的身旁,与他们进行灵魂上的真挚对话。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我们的父母也终于明白过来:是的,他们的儿子,是不死的。他们已经通过哥哥的死,发现了生命的不灭和灵魂的永恒。
二姐喜欢坐在屋后的庭院里晒太阳。她坐在藤椅上,沐浴在一片阳光之中。刹那间,她自己也成为一带光束,耀眼夺目,掩盖了四周的光芒。虽然有许多人围绕在她身旁,但只能看见她的身影,独立于他们之外的面容。那时她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她在市里开了一家旅馆,一楼做餐厅,二到五楼是住宿的房间。生意步入正轨,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了。她与姐夫复婚之后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一个小精灵。她的大女儿正读大学,说毕业后要去南方找工作。二姐的疯病时不时还要发作,积累的年岁过于久远,总归不那么容易根除。那有什么呢?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艰难的岁月,人生真是难熬啊!
大姐熬出了头。她的大女儿结婚后生下一个女儿。二儿子已经参加工作,开始反哺父母了。大姐的外孙女叫我姨婆,真叫人受不了,我已经老了呀!年轻的孩子们围绕在我身边,十几年来,这十几年来,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命里幸福的跳跃。我的心,在那一刻,变得如此充盈。我举目而望,想着这个家,已经不会有人自杀了。历经几十年,我们这个家,终于从死欲里逃了出来。哥哥成为那一场疯狂举动的祭奠,为我们所哀悼,如今,他静静地躺在屋后的山坡,凝视着我们新筑起的木屋。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走了这么多弯路,却一直看不清正确的方向呢?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都是迷茫,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人身处无边无际的沙漠之中,四处乱撞,眼睁睁看着时光在一点点流逝,生命在滴答滴答走向死亡,自己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一样。
那种境地,眼看着死亡就要来临,却无处可逃,是叫人可怕的,令人绝望。这种绝望的处境,到底是谁带给我们的呢?仅仅是自己的不自知吗?还是有另外的原因呢?我们从小受到了什么样的教育呢?谁教会过我们应该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呢?这种根本性的举措失当,为什么一再重犯,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呢?人生里这个最重要的命题,为什么没有处在它该有的位置呢?到底是谁在误导我们,谋杀我们?让我们的生命白白浪费掉?
我感到痛心,认识到自己快要被毁掉了。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还在挣扎着要找到出路。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这些而已。我在四处乱撞,不知道会撞出什么名堂。管它呢!总是要死的,就这样乱来吧。乱撞、乱踢、乱打、乱七八糟、毫无秩序、没有规划。人生没有任何规划,就这样懵懂闯到社会上来,碰到什么就是什么。人生真是乱套,我身处困境,感到心痛极了,苦闷极了,不知所往。
迷茫的岁月,经年的沧桑。
那次我在广州待了四个多月,一直没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找工作。要找到一份工作不是难事,但没有一个职位让我满意。招聘公司根据我以往的工作经验,给我安排了秘书啊,助理啊,行政之类的职位。我对他们的安排表示怀疑,认为不恰当,没有接受它们。不然用不了多久,我知道,我会再次逃离。
我最后决定到东部来,这是我人生的拐点。这个转机的形成,源于一个大学同学。那时他刚辞职不久,正准备开一家文化发展公司。他在这个领域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因此决定要单独闯出一片新天地来。他正缺人手,而我对文化领域又怀着兴趣,想跳进这个坑里去看一看,他正好是我的引路人。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我开始为离开做准备,一样样整理自己的薄资。一些被丢弃了,丢进垃圾里,等待收废品的人捡去;一些整理好,准备随身带走。我找到那本笔记本,它静静躺在箱子的边角,已经被我遗弃了很久。
我拾起它,把它捧在手中,紧贴在胸口。它不属于我,一开始就属于他。它记录着我情感生活的全部精华,是生命曾经存在过的最好证明。我突然舍不得它了,决定把它抄录一遍,给自己留个纪念。我从文具店里买来一模一样的笔记本,花了两天的工夫,把每一首诗抄写过来。这样我就有两本诗集了,一本给他,一本留给自己。那些岁月已经溜走,那些时光不会再回来,能够保存的,也就是这本诗集。我感到欣慰,他当初真是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我要与这里告别了。广州,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座城市。它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我的气息。每次想到它,都会有不同的记忆。那样的感觉,总是焕然一新,令人向往。那一座城市,承载着我的全部情感,总是让我无法忘怀。只要我一想起来,就是那些地方,我们曾逗留过的那些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