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2 / 2)

云雀 木兰 2394 字 2024-03-04

火车站,人群中幻影般浮现的脸,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我想起以前他每次来车站接我,都是天未亮透的清晨。而几乎所有的告别,都发生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接与送,如同一个不完整的圆。只有这一次,时间如此不同,这是午后将尽。

他把我从城中村接走,把车开进宽阔的马路。这些马路熟悉得如同家乡的田间小径,每一段路上都显现过我们重叠的脸庞。车在马路上缓缓前行,车内离愁弥漫。我们被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情紧紧抓住,让人感到窒息,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我久久凝望着他,如此长久的凝望,把自己融进他的眼眸里,心,魂灵,每一次血液的周转,每一次呼与吸。在无声的凝望里,我与他再次融合。这样的融合,无人可以分割。它们早已经融为一体,要如何才能分割?

我触摸着他的脸。我对他说,我真是感到难过,要把他一个人留下来。这里到处都是我的影子,只要他一出门,就会看到我的存在,这真是令人绝望。他说,他喜欢这样,喜欢到处都有我的影子。我望了他一眼,看到他痴迷而戚戚的眼神。我想,他是不打算要把我从他的生命里去除了。他只想枯守在这些场景里,沉迷其间,逃遁尘世的喧闹,虚无。在昨日的记忆里沉醉,在慢慢沉睡的情感里找到人生的寄托。好像未来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只有过去,我们共同的存在,才让他有所向往。面对他的痴迷,对人世的逃避,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说,你走吧,不要管我,就像这样子,已经很好了。他说着这些话,听起来真叫人绝望,难以承受。或许他的心里,也已经明了,我的离去,不是叛离我们的爱情。即使我留下来,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陪着他一起死去,在朽墓一般的日子里慢慢耗费掉自己的生命。他已经被生活所围困,再也不可能得到解救了。我留下来,只会成为他的殉葬品。他应该放我走,催促我快走,不要再在此处停留。那个世界,是不能再停留下去了。如果我还能有新的希望,就不能留在那里。我想,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而于我,我最终也意识到:这段感情的诞生和结束,就如同哥哥的出生和逝去一样,看上去没有什么好结果,以悲剧终结,但它具有不可置换的重要性。这存在于它本身所具备的巨大潜能,以及因之产生的生命救赎的能力。这就是它的重大意义,是不能被我忽视的,也无可比拟。也因此,对于这一场从开头就注定了的悲剧,我相信自己无力抗拒。我也不愿意去抵制它,这就如同母亲无法抵抗自己儿子的降生一样。

我把去东部的缘由告诉他。我说,我还不想放弃。虽然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出路在哪里,但我不能放弃,除非死了。他听我这么说,说他真是感到欣慰,他认为我应该有新的尝试。我拿出诗本给他,告诉他,所有的爱情都在里面了。我的魂灵,我的意念,也已经融入其内。假如他以后思念我,就去诗里寻找,他一定可以找到。所有一切,无一遗漏,都被我记载。它已经存在,在那里了,在诗里,在永恒的文字里。他接过诗本,一页页翻过去,说要把它放在床头,以后想我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他就当它是我,是我躺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火车站。我该走了,叫他不要去站台送我。我不愿意看到,他朝我挥手告别;我也不要听到,在这个惨淡的下午,在火车凄厉的长笛声中,他跟我说再见。那样的情境,是过于沉重了,叫人心碎,我连想象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所以,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就悄悄别离。

我们在死一般的沉默里吻别,在凄惨阴郁的车站广场久久相拥。我们完全忘却了外部的世界,在此刻,它与我们毫无关联。我们的眼里只有对方的存在,那是我们的一切一切,所有所有。

我与他告别,就是与所有告别。他从来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是我整个的欢乐。如今,我要与他告别,然后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那个唯一能带给我欢乐的人,他就要离我而去。

我快要崩溃了,已经陷入疯狂。假如没有父母的存在,我宁愿死掉,也不要这样的别离。我真的想死掉,生命毫无意义,除了你必须完成的责任,你生来就要担负的一切。生命在此刻变成了痛苦和绝望的代名词,我真的只想一死了之。在那一刻,在情感上,这是我全部的感受。

但我的理性还继续存在,在这样的理性之下,我们不能回头。我将要离他而去,与他凝望着告别。我想道声:“珍重”,但我的语言已经凝噎,我的声音在不停颤抖,我的喉咙沉得像有一千斤那么重,我已经无力说出任何一个字。

穆然之中,我终于转身而去,没有回头。

就这样吧,我的爱人,不要再为此悲伤,收起你的哀愁,回去吧。我已经将你铭记,铭记在我的心头,铭记在未来的每一刻。

归去吧,我的爱人,这是我对你的期待。我期待你可以,可以卸掉爱的负担,沉醉于爱的怀念,那些美好的记忆。

爱是一种记忆,爱是一种怀念。你会怀念,今夜的告别,今夜的无言。把所有的哀愁都忘记,只记得我今夜的美丽容颜。

再见吧,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