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离家后,三年之间我没有回家看望父母。哥哥死的时候,我也没有赶回家与他告别。关于哥哥死前的情形,我了解得不多。我听二姐说,我走之后,他一心求死,每天大量饮酒,所以死得很快。他死前的几个月,父亲没有在床上睡觉,一直陪伴在哥哥身旁。每天夜里,父亲蜷缩在狭小的火盆里。那种火盆,可以坐着取暖,但躺下来睡觉,会很不舒服,根本睡不着。对于这一点,父亲心甘情愿,他认为自己对儿子负有一种情感上的义务。他希望守在哥哥身边,两个人一起面对死亡来临前的痛苦。
一个父亲,面对快要死去的儿子,他内心的悲痛,难以想象。每天夜里,听着哥哥痛苦的呻吟,他内心的凄苦,该如何描绘?村里的郎中,来得越来越频繁,他来给哥哥抽腹水。哥哥的腹部,胀得仿佛一只皮球。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我们那个破旧的屋子里。我的父亲,在那样的时刻,每天、每小时、每分、每秒,都守候在哥哥的身旁。我一直在想,假如父亲懂得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他该留下什么样的文字。那样的文字,我能不能一路读下去。他该有多少情感、多少感慨、多少思考,在整整十个春夏秋冬里,慢慢拟就;在哥哥死前的最后半年里,积攒成一股感情与思想的洪流;在哥哥死去的时候,那洪流成为一场灾难,将他整个儿淹没;然后,洪水慢慢退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哥哥死掉的那个晚上发生过什么,我毫无所知。哥哥死后的第二天,家里人就悄悄将他下葬。在无声无息之中,哥哥被埋进家后的山坡。从此,他就可以日夜凝望我们的家了。他在那样一个山坡里长眠,可以看到家乡的日出日落,他不会感到孤独。母亲还会时常去看望他,为他哭泣,但她终于不用为他忧虑了。她操劳了一辈子,如今可以歇一口气了。所有的心痛、担忧、责骂、爱,都被哥哥带走,只剩下母亲对他的怀念,我们全家人对他的怀念。哥哥终于达成他的心愿,他死了,不再成为全家人的累赘、负担,可以在山坡上永远地安息了。
哥哥走的那一天,我没有回家,父母没有通知我。为什么他们没有通知我,我无从知道。这可能是哥哥的意思,父母只好照办。哥哥可能觉得,他已经把所有的负担转给我,所以就不想因为自己的死,再麻烦妹妹跑一趟家了。二姐和大姐及时赶回家中,与哥哥告别。关于哥哥死前曾经说过什么话,家里人没有告诉我。他死之后,很少有人向我提及这一切。哥哥死了,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所住过的房间,我没有进去过。他所用过的东西,我都不敢去碰。哥哥的坟头,我也从来没有去看过一眼。有些事情,我无力去做。只要一有那样的念头,我就要恸倒在地。在我心中,我无法与哥哥真正告别。就像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无力应答哥哥的叫唤。好像只要我一应答,我们之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哥哥就要离我而去了。这样的叫唤,叫我如何应答?我宁愿永远不要应答他,我的哥哥,也就不会离去。他的妹妹还没有应答他,他怎么可以就此离去?
哥哥的英年早逝,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他的必死,不是因为他缺乏谋生的技能。如果凭着他的各种技艺,他完全有能力生存下去。刷墙,开小型的餐馆,哪怕卖苦力,他都是可以做到的。他不是没有那样的才干,这些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才干的缺失,或者能力的不足,而是他在意志力上的彻底丧失和人格的无法独立。
哥哥的羞耻心,我想它太重了,他过于敏感、脆弱。他原本可以不那么早死,可以死皮赖脸地活下来。他可以依靠父母而活,等父母死了,他也可以依靠姐妹活着。如果姐妹厌烦了他,不愿意再负担他,他可以依靠社会而活。他可以杀人啊,放火啊,抢劫啊,诈骗啊。如果他只是想活下去的话,手段就多得数不清了。这样活着的人,我们随处可见,谈不上什么稀奇。哥哥死得这么早,非死不可,自杀了无数次,就是因为他心中还有太多的爱。他爱父母,尤其是母亲。他也爱妹妹,不希望自己成为妹妹一生的负担。他知道妹妹一直在照顾他,给他娶亲、治病,凑钱给他做生意。如果他继续活下去,妹妹还会照顾他的一生。如果他没有离婚,妹妹会照顾他的小家庭。他明了这一切,所以必须自杀,把妹妹的苦难结束掉,把父母的悲戚结束掉,他随之获得心灵上的安宁。
现实好像确实如此,自从哥哥死后,父母算是彻底解放了。他们没有因为悲痛而死掉,他们还要继续活下去。父亲的健康状况有所好转,母亲也不再总是哭哭啼啼。他们的脸上有时会露出笑容,生活让他们必须忘掉悲痛,从容面对哥哥的死亡。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从这场死亡之中重生。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一个了。父亲成为生命的思考者,我的母亲,也变得从未有过的豁达和宽容。世间所展露的一切,对于他们,已经不再重要了。他们余下来的生命,就是要从容而过。
我不知道,母亲如何看待自己曾经怀有的那段感情。在她年轻的岁月里,她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爱,哥哥因此被摧毁;她对于自己所恨的人,又是那么不顾一切的恨,我的两个姐姐,一生皆带着无法愈合的创伤。只有我,也许拥有强大的生命力,在父亲的指引下,能够逃脱母亲那场情感的灾祸。
哥哥死后,每逢清明,家里人去山坡上看他。他们把他的墓地重新修整,添上几新土,再放几挂鞭炮,洒下一杯清酒。他的朋友们也会在这个时节,相邀上去跟他说几句话。他拥有许多真心情谊,我不怀疑这一点。然而,他现在很少被我们提及了,家里人避免提及他。他成为心灵的一道旧伤,我们不愿再去触及,只想在心里默默怀念他。
有一次,那是几年之后,父母来看我。我带着他们去逛公园,在回来的公交车上遇到同乡。她是一个老奶奶,说一口我们村子里的方言,随后就跟母亲聊上了。老奶奶开口第一句话,老人家,你有几个子女啊?当时母亲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身后。我用余光看着母亲,疑虑着她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对母亲来说真是一场考验,她应该不止一次遭遇这种困境。母亲该如何回答呢?说有四个孩子么?接下来肯定会谈及儿子的问题,没完没了,像村里人饭后唠家常那样。说有三个女儿么?这是不对的,死掉的儿子就不能算儿子么?母亲想了一会儿,那是异常沉重的片刻时光。然后,她笑着回道:三个女儿,我有三个女儿。我听了母亲的话,真是欲哭无泪。
我的恋人,他总跟我说,他想死。他认为活着毫无乐趣,他不想活了。他说自己好痛苦,生活毫无希望,儿子也没有希望。他说,儿子身上有许多劣质的特征,十分糟糕的东西,已经开始有所显露了。儿子的诸多不足之处,虽然现在看起来还不明显,但他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分辨不出来,这样的不足之处,到底是从母胎里带来,还是来自于他母亲的后天影响。但十分明了,儿子身上的那些特性,已经很难改掉。我的恋人,因此觉察到生命里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他说,改不掉了,他母亲就是那样子,他已经都有了。那些东西,真是糟糕透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他一再要求我搬离城中村。他对于我恐怖的住所,那个嘈杂、脏乱、空间狭小的地方,已经看不下去了。他说,他梦见我被人追杀,那人砍掉了我一只臂膀。他做这样的噩梦,是很有道理的。城中村的治安确实不怎么样,我好几次看见有人被抢包。要是死活不给,就会被打,拿刀乱砍。我因此得到教训,每次出门都不带包,就空着手出去。我的警惕心也大大增强,眼睛像一个侦探那样四处察看,任何可疑之处,都会让我的神经绷紧起来。
对于新生活,我发现自己慢慢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安于现状。我好像不希望改变什么,而是十分乐意待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我对待混乱无序的艰苦生活,总是如此怡然自得,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我怀疑,我天生就该属于这样的环境,过这种生活。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能意识到自己本质的存在。从根本上,我就是属于这样一个地方。我对于它,天生有从属的关系,从未感到有什么难过之处。所以,对于他的提议,我习惯性拒绝。那一次,我的态度依旧轻描淡写。我说,不用,你不用管我,我很好。我对他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那段日子,我们常常相对无言。我找不到新的话题,他也没有什么可以跟我讲了。我看到他的目光,已经日趋麻木了。我曾经在家里看到过这种目光,那是母亲的眼神。母亲在对哥哥绝望之后,就时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对此,我深有体味。我的恋人,他来到这里,希望从我身上找到力量。但我无法给他力量,只能要求他放弃,让他耽于人生的麻木。我的那颗心,因而感到深深的悲凉,与生命的无力。
我凝望着他,发现他整个儿落寞下去了,显得孤单而绝望。我无力想象,在我离开之后,他将要如何独自面对。对于他未来的艰境,我时常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我发现,我已经丧失能力,可以让他的痛苦减轻一些。我依然触摸他,我吻他,我拥抱他,但对于减轻他的痛苦,这些举动毫无先前的效用了。所以我只能干坐着,一直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