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我四处游玩,游遍广州的每个角落。晚上,他开车带我去珠江边兜风。他总是充满柔情,又那样体贴人意。从我们交往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离别难以避免,因此总是贪婪地想要抓住所有的时光,跟我一起度过。我们出游,他带来相机拍照。他说,他想为我拍下一些照片,留着以后做纪念。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拍过照片呢!我同意他的说法。应该留下一些记忆,不要让所有时光都溜走,总要留下点什么。等将来老了,拿出这些照片来,一张张翻过去,我们会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人生也不会觉得虚度。那天我认真打扮自己,穿了一袭长裙,上面有点点荷叶。那荷叶的清香,不知正从哪个地方飘溢出来。那是一大片古代建筑群落,集散在广州郊外的一个古城镇。这个地方离城区不远,我不记得叫什么地名了。在里面行走,仿佛时光倒流,我们一起回到历史的某个时点上,离现代生活已经遥远了。
我们拍了很多照片,但没有合影。不知道是没有人为我们拍摄,还是有意避开这件事。应该有一张合影,那是人生某段历史的征象。如果有这样一张照片,我一定会深深惊讶,惊讶于我们共同的存在。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一直否定这一点,因为没有证据。什么都流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一切像是一部电影,看过了,就过去了,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什么也不记得了。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也忘了,长什么样也没有印象了,一切都完了,没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直存在于心。这段历史,没有人接受,没有人相信,自己也要否定掉。想否定掉,却一直在某个角落,静静躺在那里,让自己不得安宁。一生都要牵挂它,为它苦痛,为它困扰。这样一段历史,真是叫人无法处置啊!
我们在古镇里走来走去,游荡在历史的遗情往事之间。也许是走累了,我们找了个石阶坐下来。我靠在他的身旁,不停翻看照相机里的相片。他看上去已经与这些建筑融为一体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容易做到这一点。他具有那样的能力,可以融进建筑的整体气质里。我呢?有点冒傻气的味道,张着一张大嘴巴傻笑,雀跃着,离开现实之后无比幸福的样子。应该把这两个人合在一起。那样的形象,会不会叫人难以相信呢?
应该是那个时候,我把相机捣腾来捣腾去,就翻到了她的照片。不止一张。她的单照,她和儿子的合照,他和儿子的合照,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合照。我的表情凝固了,像是在盯着照片看,又像是在想自己的心思。其实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也不知该如何想。
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变化。他发现我刚才还兴高采烈,一直说着话,大声笑着,不知为何表情瞬间便发僵了。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相机,也看到了她的相片。他沉默了。他在等我说话,看我如何反应。他没有想到,今天会闯出这么大的祸端来。有些事情,他一直不愿意触及,小心翼翼隐藏在背后,现在暴露了,被我揭穿了。他的情绪,立刻掉入冰凉世界。他的心绪比我还要多变,完全像广州的天气,那不是男人该有的情形。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只好转而安慰他。我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悲伤,我只是感到情势突然。这件事原本掩藏在目力无法触及的角落,可以隐隐有所感觉,但看不到。因此我可以一直避开它,就像它不存在一样。但现在不行了,它已经外露出来了,我们该谈一谈这个问题。本来就该谈到的,总是回避,不像那么一回事。
我说,我大失所望,她看上去一点也不美。太粗壮,皮肤黑,显得老。不像是老婆,像是大姐。你怎么会跟她在一起呢?你们看上去不配啊,她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什么气质,很平常,大街上到处都是。我认为,跟他在一起的女子,该是不寻常的。他身上的美雅,得有另外一种美来搭配。两个人站在一起,才会显得协调。我说,看一个男人如何,要看他找的老婆,我无法相信这是他的眼光。他说我书看多了,才会有这么多古怪的想法。
我问他,你爱她吗?他说不知道,总是吵架,每天都吵,所以不了解自己是不是爱她了。以前可能爱过,不然怎么会结婚呢?这些心情已经久远了,想不起来了。他说,我们是相亲认识的。父亲看上了她,觉得她长得好,能生养,所以事情就定下来了。我本来,不想那么早结婚,等家里情况好起来再谈婚事。但父亲不同意,他说我是家里的长子,应该给弟妹带个好榜样,早生孩子,早接香灯。他说,不要挑剔,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你,只要她是个女人,你就该跟她结婚。你看你瘦成这样,我们家穷成这样,你还挑什么呢!挑来挑去,就没有女人愿意跟你了。你看我们村里,有多少男人打一辈子光棍!我认为他说得在理,也就不再争辩了。像我这样的人,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什么叫做“像我这样的人”?
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竟然反应不过来,以为听错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心下想,他的卑微之心,怎么会达到如此地步!我两眼定定地望向他,惊诧得不知所措。我心存疑惑。我不知道,他自认为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认真思量过,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他的父亲,他又拥有怎样一个父亲?这个父亲,在我看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让人无法理喻他的思想,太滑稽,太荒诞无理了!
他坐在那石阶上,我触摸到他的手和石阶一样冷。没有温度,一片冰凉,凉飕飕的感觉。他很少会这样。他的身体,一直都是十分暖和的,像一把火。他心中的悲凉情绪,随着血液的循环在体内周转,传达到他的身躯末端。手、脚、嘴唇、皮肤,全部是冰凉的。整个人,就是冰凉的世界。
那冰凉也传递给了我,从那只手传过来。我第一次有了如此惊恐的念头,意识到他的自我彻底迷失了。
夕阳西下,漫长的黄昏,我们相对无言。古镇空了。稀稀朗朗的游人已经散去,我们成了被遗忘的对象。我们依旧坐在石阶上,一直都没有动。石阶的冰凉已经侵入体内,我感到不能适应,但我不愿意站起来。有些心情还没有完结,我们必须把它理清楚。西天的霞光从一侧投射过来,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的脸,有一半映着强光,像是经过特别的艺术处理,过于妖艳。另一半在强光的映衬下,又显得异常黯淡,毫无光彩,好像生命里没有了生机。我望向他的脸庞,那是一幅凄美的画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身处痛楚之中,也会表现出一种美感来——有人叫它为“凄美”。
他身上的气质,凄楚、浪漫而唯美,是不是与我有相似之处呢?表面上截然不同,但实质上是不是属于同一类人呢?就在刹那之间,我恍然若有所悟,仿佛发现了彼此共同的存在。这种意念越来越清晰,像是印证了一个重大真理。他身上无时不在的美感,内心从不停止对美的追随,本身就是一首浪漫的抒情诗。我的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我想到我的父亲,哥哥,两个姐姐,我们这一家人。而他,我的情人,生来就该属于我们其中的一个。他和我们,具有相同的本质。我们同病相怜,如同血亲一族。我此时才发现,才终于明了,我们的爱,不是真的没有缘由。只是这样的缘由,一直隐藏在我们性灵的深处,等待我们一点点去发现罢了。
我问他,这样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不知道,好像一直是这样。他说话的时候,一脸茫然。他终于坦承自己谈过一次恋爱,结果失败了,我此时才开始了解到他的过去。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毕业那年,他带着女友回老家看望父母。女友去了之后痛哭一场,她没有想到他家穷到这个地步。家里只有两床铺盖,晚上她必须跟他母亲一起睡。没有洗澡水,连水都没有,不可思议。屋子里装的是五瓦的灯泡,农村的电压总是不够,到了晚上,橘黄色的灯光孤零零地闪烁在山腰之间,像是鬼火。
再明显不过的事,如果她和他结婚,将来要承担这个家庭的全部责任。包括弟妹的学业,给他们找工作,给家里建房,赡养父母。没完没了,无止无尽。她是城里的姑娘,怎么能够面对这种艰难呢?她被眼前的一切吓跑了,逃离了,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淡淡述说着,仿佛在讲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但那无法抑制的忧伤,依旧从那简练的用词当中隐透出来,生命里无法掩饰的悲愁。这就是生活,残酷的现实。不管是否有爱存在,首先要面对贫穷,贫穷意味一切。无论你有多么真挚的情感,高尚的情操,美好的道德,满腹的才华,都没有用。首先要活下去,然后再来谈爱情,谈美学。
“那时是不是感到很痛苦?”我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