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欲绝。听到她结婚,像有人在我心口上挖了一刀。”他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心脏,好像那里还在刺痛。他等了她一年多,一直到她生下孩子,他才在绝望之中放弃了这个女人。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是城里人,只有初中文化,却精明能干,会做生意,是个厉害角色。当时他见到她,她没有嫌弃他,事情就定下来了。他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跟谁结婚都一样。这个女人愿意跟自己,那就是她好了。婚姻如此简单,生活如此简单。
这种感性处事的性格,让我无法理解。他在折磨自己,摧毁自己,报复那个弃他而去的女子。他要让自己看上去十分悲惨,然后以此为据,证明她的离开有多么残忍。关于他的这种想法,我曾经有所体悟。我看到很多被抛弃过的人,满脑子就是这些可怕的念头。我还看到许多被父母弃掉的孩子,也有这种自虐的行为。这个男人,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个典范。他像一个被母亲丢弃在路旁的孩子,痛苦地看着父母离去的身影,心里赌着气,不停伤害自己,拿刀子割自己的肉,让身体血迹模糊,惨不忍睹,想让父母为此心痛,痛苦不堪,以此来挽留他们。我有一种强烈的念头,他在情感上,习惯于惩罚自己、虐待自己,让自己沉浸在人生的苦海之中。我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他身上无时不在的忧伤情绪,难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吗?因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而起?还是事情另有缘由?
我无力再追问下去了。面对我的情人,我发现迷雾重重。他隐瞒着一切的真相,不想让我知道。按照他的说法,一切让我来承担好了。他说完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不再理睬我。任我怎么追问,他也缄默不语。我的想法和他一样,我也不愿意让他为我承担。我们总是承担着自己的艰辛,体味着对方的悲凉。这样的深情,又要到哪里去寻找?
我替他感到无比心痛。关于婚姻,这原本是唯一可以拯救他灵魂的时机,他没有抓住它,却犯下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他拿别人的过失惩罚自己,然后又连带使另外一个女人跟着他受苦。他自以为对婚姻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对婚姻没什么要求,对她没有什么要求,日子就可以平稳过下去了。无疑他对婚姻生活估计不足。他可以没有要求,但她不会这样想。她该有合乎常理的想法,就是希望丈夫倾心于自己,疼爱自己,就是要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无疑他做不到这些。他不爱她,如何能做得到?矛盾因此产生,他们日夜争吵。他不想吵架,只想往门外跑,跑到电影院去躲避战争,也没有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架还是要继续吵下去,他为此痛苦不已。
他无法爱她。他竭尽全力想要爱她,但很难做到。他们不是同类人,他们对人生的体验和理解完全不同。他追求浪漫与唯美,整天沉浸在自己那些丰富多彩的,虚无缥缈的,漫无边际的,根本就抓不住的复杂心绪之中。但他的妻子,是个务实的人物,只想过一份安稳的生活。她对他那些永无止境的想法、念头、心情,简直不胜其烦。那些东西,在她看来,根本一文不值。而我的恋人,因此认为自己的妻子毫无情调,是个庸俗不堪的人。
婚姻的苦痛,就从这里开始了,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关于这一点,我后来慢慢悟过来了。我从他给我谈到的,关于他妻子的一些事情,我明白了问题的根本所在。我相信这一点,关于自己这样的念头,我绝不会质疑。爱情本来就是琴瑟调和的技艺。男女之间的情投意合,需要有共同的审美情趣和人生态度。即使他降低了婚姻标准,他也无法在感情上迎合她。爱情是理性达不到的地方,他无力改变这一点。他只能认识他自己,了解自己的情感模式,以此来寻找爱人。如果他做不到这些,婚姻的悲剧就无法避免。所有人都在为悲剧的诞生推波助澜,包括他自己。他好像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惊恐得无话可说。后来他问我,他该怎么办。假如我知道自己错了,我该怎么办?我说,已经没有办法了,这件事情无法挽回。他听我这样讲,满脸凄楚地看着我。这样的形象,真的叫人无言以对,我只能低头不语了。
夜里我总想着他的事情,我猜想这里面一定有缘由。他的卑微之心一定有缘由,不会无缘无故。我要更深入了解他。关于他童年时期的生活,人的性格形成的根源,从来没有听他讲起过。我对此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要求他讲一讲。他一笑带过,说我喜欢寻根究底,这个习惯不好。直到有一次,我们在餐厅偶遇他的堂侄,那个被有意隐埋的真相,才终于露出了端倪。
那一天,我们在一家餐厅里吃饭,他的侄儿领着几个人进来了。他侄儿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论食物。这个餐厅的菜很好吃,酒也很好喝。我记得有一个菜叫做“三杯鸭”,是客家菜式,味道十分浓正。那里的酒不知道是哪里酿的,不醉人,气味奇香,我们之前从未喝过这样的酒。
他的侄儿此时进来了,后面跟着好几个大男人。那些人看上去是他极力招待的尊贵客人,也许是生意上的客户。他看见了,隔空摇手,跟侄儿打招呼。他侄儿把客人安顿好之后,过来跟我们聊了两句。他把侄儿介绍给我。他说话的时候,身不由己就往我这边靠。他称呼他的侄儿,用的是简称,在姓前面加了一个小字,很符合通常的做法。我发现,那个人,他的堂侄儿,跟他不是同一个姓,我因此发现了蹊跷。
关于他的出生背景,他已经无法再隐瞒了。我一直感觉到某种情绪的异样,果然是真实的。他有时莫名就说自己好痛苦,好难受,生活好无奈。毫无理由,就觉得心情沮丧,精神不济。好像不说这些话,不作出痛苦的表情,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有些心烦,认为他故意破坏气氛,让我感到不痛快。我的心情会突然变坏,无意识之下选择了一个词,就如同写文章要选择恰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说:你又不是一个弃儿,为什么总是这样虐待自己?他那时的反应,像是突然被别人击到没愈合的伤口上,脸色瞬间发白,紧咬牙关,脸上的肉一直在颤抖。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恐怖,我被他吓坏了,只好拼命安慰他,责备自己说错了话,慌不择词。我紧握住他的手,又抚摸他的脸,拥抱他,吻他。他好久才平息下来,之后我没有用过那个词。
那天我弄明白了,他的表现为什么总是与常人不同。我想,他和我一样,心理总归有一些问题,有些不正常。他曾经跟我提及,想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自己也有这个必要。总是要了解自己所处的真实境况,把问题的根源弄明白才对。关于我的死欲,他的莫名苦痛。没错,他真是一个弃儿,为父母所抛弃。他本来是儿子,应该受到珍爱。但家里已经有太多儿女,儿子早不稀奇了。他一生下来就十分虚弱,家里认为养不活,所以决定把他丢弃掉。另外一户人家,他们家没有儿子,一直在四处打听哪里可以收养一个儿子。他们从别人那里打听到这家情况,想要把他抱过来。他们坐老远的车过来,见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马上决定要他。他们留下一笔钱,说这是给母亲的营养费,然后把孩子抱走了。养父母是善良人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还没有儿子。养母给他喂东西吃,糖水啊,米糊啊,肉汤啊,费尽心机。他的命硬,竟然活过来了,身体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了解到他不寻常的身世,那些以前一直搞不清楚的离奇之案,一下子十分明了。关于他的莫名痛苦,无法抑制的,没有道理的悲伤情绪,是从这里而来。他对此没有认识,他不自知。
我曾问过他,如何看待自己是一个养子。他说,他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点,好像一切很平常。他的养父母很爱他,把他当成家中的长子。他从养母那里得到许多爱,在亲情中长大,在学校接受教育,所以他认为自己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后来他也认了生身父母,他们对他很好。他没有责怪他们,当时是迫于无奈,养不起他。母亲没有奶水,家里也没有钱买食物给他。那个年代里,孩子生下来很容易死掉,所以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这样认为,我不同意他的说法。他把事情说得太轻巧了,但事实远非如此。他过于善良,又从小学会了体贴别人,才会如此想。他为什么总是不能爱自己呢?他为什么那么懂得观察和体贴别人的情绪呢?他很小的时候,无意之中得知自己不是父母所生,然后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讨好别人了。重视他人,而忽略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值得去爱,令人生厌,所以才会被抛弃掉。曾被抛弃掉,所以要好好表现,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让别人开心,才不会再次被抛弃。这样的心理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呢?
他低头细想一想,说自己感觉不到根的存在。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他不会深究下去。这已经触及到问题的根源,如果他深究下去,将为此感到极端痛苦,所以他决定逃避了。他认为,只要不去触及它,伤口就不会痛,他以此来保护自己。把伤口包裹起来,隐藏起来,看不见,疼痛感就消失了。但事实上从未消失过。他的痛苦已经那么深,无处不在,随时都会来袭,又怎么逃得掉呢!一个被抛弃过的人,那种感觉,就像无根浮萍,又怎么可能自动隐逝呢!一生都在飘零之中,随风飘散,没有归宿感。这是命运的安排啊,他无可奈何,也无从追究。带给他生命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追究。他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然后完成他作为儿子的责任,孝顺他们,赡养他们。但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无形之中,在毫无意念的情况下,就已经嵌入到他的生命里去了,融化到他的血液里去了,永远都不可能除掉。那样的情感,有些异样,有些不自然。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寄养在别人家的感觉,总不会那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