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糖尿病人容易得并发症。之前父亲得过几次,没有严重到危及生命。但我了解到它的极大危害性,所以对此相当敏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我心里会十分不安,浮想联翩。总是要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电话拿给父亲。我听到了父亲微弱的气息,快不行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烈情绪,朝母亲大喊大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拖到最后连爬都爬不动的地步!为什么不早点去医院!”我连夜打电话给市里的二姐夫。他们已经离婚了,但我依旧叫二姐夫,从来没有改口过。他和二姐找了车,连夜把父亲送到医院。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才知道父亲得的是双肾结核。两个肾,快要坏死掉了。
医生建议割掉一个肾,母亲担心费用太贵,又说那么瘦的人,如何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手术。母亲坚持用药物保守治疗。我不在医院,只好由着母亲做主,又向我的恋人借钱,寄给母亲交医药费。我身上拿不出钱来了,哥哥结婚花光了所有积蓄。非常幸运,父亲逃脱了死神的追捕。一个月之后,他缓过劲来了。父亲对这一点很自豪,他认为自己在部队练就了好底子,所以才能蒙混过关,没有被死神逮去。
死神守候在父亲身旁,随时都想把他带走。
头一回,死神来到父亲身边,大概是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生病,医院便给他判了死刑,但之前他甚至连感冒也不曾得过。我想,大概是父亲长年累月把身体暴露在恶劣的天气之下,事情才会变得如此糟糕。要么淋一天的暴雨,要么晒一天的毒辣太阳。所以无论父亲拥有多么好的底子,他也抵抗不住重病缠身。
那次医生告诉他说没得救了,抬回家去吧。但父亲心想,自己怎么能死?他怎么可以死掉呢!他躺在床上苦苦向医生哀求,说自己还不应该死。母亲早抹上眼泪,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了。她只知道哭。后来还是从医院抬出来了,医生拒绝继续医治,让家里人不要再浪费钱,给病人买点好吃的。是舅舅医治好了父亲。他学过几年中医,当时在镇上开了一家药铺。舅舅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就抬到我家里来吧。他用的是草药和针灸,父亲竟然回转过来了。对父母来说,这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战争,艰难的战争。我的父亲,一次次赢得了与死神的对抗。
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车子停在树荫之下,我们从林间小道走过去。石子铺成的道路上,有树木投射下来的各种形状的阴影。我们在一棵桂花树旁吃饭。在我的记忆里,广州的桂花树,一年之内总在开花。我经常能闻到桂花的香味。浓郁的桂花香,在我们头顶的上空四处弥漫,在整座城市里轻绕飘溢,我们沉浸在一片温馨芬芳里。
他喜欢叫鱼吃,还有花甲和虾。海鲜是粤菜里最重要的食材,取之不尽。他有时也叫客家酿豆腐、炖鸡、烧鸭。他还喜欢吃顺德菜和潮州菜。他一边喝着铁观音,一边抽着烟。他给我夹菜,等着我说话。我是爱说话的,喜欢跟他说。但吃饭的时候,我也很少谈到过于动情的事。我们就随便聊,把时间耗掉。我偶尔会跟他谈到诗歌,讲一讲艾略特啦,叶芝啦,还有波德莱尔。我跟他谈到艾略特的第一次婚姻,又谈到《荒原》这首诗,我还背给他听。我说我最喜欢叶芝,钟情于他的抒情诗歌。我也谈到米什莱,他写下《云雀》这篇散文,长久以来,让我为之深深感动。但我的情人不懂得这些,这也没有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他听。
那一次,我们吃完饭,到楼上去。我们走到三楼的那间屋子,他把门轻轻一推,门关上了。门关上了,我可以跟他说了。那时父亲好起来了。我的心不再慌张,可以跟他聊一聊父亲的情况了。这时他把我抱起来,抱到床上去,把我轻轻搂在怀里,让我慢慢说。我告诉他,父亲逃过了一劫,暂时没有问题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不停地流,一直在流。他看见我流泪,好像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我,只好紧紧抱着我,说不要这样。然后就吻我,拼命地吸吮我的眼泪,我的悲伤。我向他倾诉我的恐惧,我好害怕父亲死掉,如果父亲死掉,我就活不下去了。如果这个世界里没有父亲,我根本无法想象,我也无力承担。父亲之于我,就是我生的勇气,活下去的力量。我又说,你就是我的父亲。我总觉得你是我父亲。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然后我郑重感谢他。我说,这一次真的要谢谢你。因为你,我才不会孤立无援,落到绝望的地步。
我谢谢他。为了给父亲治病,他借给我八千块钱。因为这件事,我心里难受了很久。关于家里穷到什么地步,我不会跟他说。家徒四壁这个词,我说不出口。贫穷是一大罪恶,羞耻心更加可怕。我总在回避这些事,让人以为好像也没有什么。就是要作出一副样子,觉得凡事还能过得去。不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我不会开口向他借钱。
听了我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他的话总是来得简练。他能明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态度,但牵涉到复杂多变的情绪,他就无可奈何了。他不会使用形容词,或象声词,那些有助于表达内心感受的词,他不会说。我常常怀疑,在他简单的词汇之后,到底蕴藏着多少深厚的情感。此刻他不说话,他用独特的沉默来表达心中的悲痛和遗憾,以及他为我所承受的沉重心绪。
我接着往下说。我问他,自己是不是很不识时务?很没有道理?像我这样一个女人,一无所有,只有贫穷,应该学会认清现实。不要坚持那些毫无意义的想法了,什么信念啊,诗歌啊,爱情啊。最好的解决办法,实在一些,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也可以委身给一个有钱的男人,给自己卖个好价钱。对于那种男人,即便把我一家人养起来也算不得什么费力的事。我的家人从来不是贪婪的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节俭的一群人。只要有基本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他们就可以过得很满足。
我说,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这一切已经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我没有那样坚不可摧的神经,可以在任何压力之下无所谓。我感到自己正滑向一个极端危险的境地,我在一点点触摸崩溃的边缘。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疯掉,在头脑不清醒的时候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黑色轿车。有一个时期,我的神志已经陷入迷乱、疯狂。我的脑中不时闪现一个念头,我应该去做风情女。我已经付诸行动,有个男人给我打电话。他让我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隔着距离观察我。我那时真希望放弃自己,摧毁自己,不要再坚持下去。投身那些可怕的场合,亲手把自己毁掉,就什么也不用坚持了。也可以像哥哥那样,放纵自己,在酒精里寻找慰藉。但我做不到这些,根本不可能。也许是强大的理性在发挥作用,即使面对死亡,我的理性也不会消失。这真叫人绝望。我讨厌自己的理性,讨厌它让我失掉所有放纵自己和放弃人生的机会。我是一个彻底的双重人格,拥有诗人一般丰富的情感,又为极端理性所控制。我什么快乐也得不到。但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我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值得这样坚持,要我付出全部的代价,让自己过得如此凄惨?
这些话,真不应该跟他说。我过于动情,忘记了这一点。他听了很不好受,脸色都已经变了,十分难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此时他本该跟我说点什么,适时表个态,才是恰当的行为,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个木头人。我看出来了,决定安慰他。我说,这跟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的神经太过敏感。这么多年,我竟然还没有麻木,我还有那么多感受。这是我自己的罪过,跟你毫无关系。如果我可以变得麻木,就像我们通常所见到的那些人一样,一副耽于麻木的表情,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只要可以挣到钱,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暴力、欺骗、坑蒙,耍尽最卑劣的手段,一切都无所谓。如果我可以无所谓,也许我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活。我有很多这样的机会,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无法让自己麻木,无法让自己无所谓,无法让感情只成为一场交易。这真是一大悲哀,不可救药。
他坐在那里连连叹息,唉个不停。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悠长,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看得出他内心翻江倒海,情绪错综复杂,此刻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我那时想,他一定有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一直背负在他心上。如果觉得某件事是自己的责任,自己却没有做到,连句解释的话也没有,这种罪恶感就不可抑制。他此刻无法面对我,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应该离开我,却又无力离开,心里为此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只好哀叹连连。
他依然要我,他希望让我得到快乐。当快乐来到时,他会一直看着我,心里感到由衷的满足。但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他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对我说,他感到压力好大。怕自己做不到。我不再流泪了,心内依然是绝望的心情,全神贯注感受着他在我身上所施予的一切,我祈求此刻能将一切忘记。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好像欲望更能凝聚,情绪也更加高涨。我闭起眼睛,听到耳边响起猿那样的哀鸣,还有沙漠里的狼那样的嚎叫,我还听到鸟在临死前发出悲怆的叫声。那是从血肉深处发出的大声尖叫,无法抑制的声音。波浪在一层一层向前推进,潮水疯狂涌过来,拍打着岸边。潮水,急急卷起,又慢慢退回。
他伏在我的身上,许久没有动。他把自己的身体置于我的身躯之上,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希望某种神秘的力量此刻就将他带走,将我也一起带去。在那个不知名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已经足够了,不需要更多的人。时间已经凝固,像云石那样寂无声息。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我们的心,依旧在跳动。
我睡着了。我梦见父亲在朝我笑,我梦见自己消失在一片松树林里。不止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个男人,他有一张模糊的脸,恍惚是他的脸庞。只能是他的脸庞。我们在松树林里缓缓踱步,我们在夏季夜空之下眺望遥远的天宇。
不知道有多久,我醒了过来。我看见他坐在那里,坐在窗户边的沙发上,抽着烟。他正望向窗外的山林,山林就在湖泊的那一边。他忽然问:到你家建一栋房子要多少钱?我问他怎么啦,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回答说,想在我家旁边建栋房子,以后跟我父母做邻居。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这个主意真是美妙极了,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们相视而笑,他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我们的心灵也是一种慰藉。此时我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会回去。也许是四十岁,卢梭四十岁之后就归隐了。也许是六十岁,那时王维已经住进终南山辋川别墅。我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回去。他赞成我的想法,认为这也是他人生的梦想。我们怀着这样的念头,那是人生最后的告慰。那时我们整天相守在那间屋子里,彼此依偎着,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我们的思绪,跟随着那鸟的欢快歌声飘得老远。那一段时光,是我生命里最愉快的时光。那一段时光,就像卢梭跟华伦夫人相处的那段时光一样,精彩无比,永不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