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还处在朦胧阶段,故事就宣告结束了,我认为我们没有爱过。我们播下爱的种子,但没有合适的土壤供它发芽和生长。半年之后,他找到一个披着金黄色长发的年轻女子,他们在沿岸大道上拖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到我的房子里看看。我一直没有去。事情已经完结了,放弃是一种果断的决裂,显得有些忧伤。转身而去的时候,有一种悲戚的感觉,真的想大哭一场。为尚未开始的爱,为自己执拗的坚持。生命从此变得倦怠无力,一种不可言喻的慵懒,在我身上弥漫开来。
我反省自己,这种对待婚姻的态度,完全不应该。那会伤害到自己,也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的那些人。确实如此。它的伤害性,威力巨大。他们一开始相信你,结果发现你只是一场破坏力,他们为之震惊。我害怕见到这样的场景,心怀恐惧。虽然事情远远没有进行到那样的程度,一切还没有开始,但我已经看到了。有些情境,不一定要等到发生,才有所明了。大概心中已经有所感觉,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举止、行状,所以希望有所回避。我认为自己不愿意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别人来爱我。我希望自己不是父母所生。我对感情的东西极其敏感,为此所拖累。一生都在还债,情感上的债务,对父母的爱。这让我放逐自己,忽略掉自己,对自己无所谓,态度随便,内心又渴求自由。因为渴望自由,不希望受到感情的牵绊。对父母如此,对爱情的态度也如此。违人所愿,有些事情难以逃脱。人生成为一场悲剧,无法避免的悲剧。
我站在珠江边,在等一辆黑色小轿车。四个月前,我曾经见过它,是一个举止优雅的男子开着,他是科技部门的领导。那天他和几个鉴定专家来公司考察项目,我到大门口去接他,就看见了这部小轿车。
接来送往,做点杂活,是我的职责所在。但那时我最重要的工作,是跟文件打交道。因为对文字敏感,天生的语言组织能力,在那个岗位上,恰到好处地发挥作用。为老板写写稿子啦,在公司月刊上发表文章啦。也会主持公司的演讲会、晚会,那是因为我的声音十分悦耳。老板对于这一点的发现,源于一次迎新员工晚会,我表演配乐诗朗诵的节目。这首诗是我写的,很长的一首诗。我记得自己排练了一个星期,每天拿着诗稿念几遍,配上轻音乐,起着抑扬顿挫的调子,一个词、一个词地念,那种诗意的感觉,就全出来了。
老板从未吝啬过对我的赞赏之词。他在饭桌上对来访的客人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才女,懂得写诗。如今会写诗的女孩子不多见了。他还特意在员工大会上大声诵读我写的诗。那些句子听上去有些拗口,语意断裂,谈不上优美,但我的领导欣然接受。当然诗里的意思能够打动他,我在为公司唱赞歌。任何领导都喜欢这样的员工,如此富有新意。她是个才女,知道我会写诗的人都这么说。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下午无聊透顶,心里憋着气无处通透。像是从天而降,我的大脑里冒出来几句不成文的短句。我把它们写下来,就成了一首诗。又寄给报刊,我不记得是哪一家,总之就登出来了。
这算不上什么才华,我这样看待我的诗歌。尽管从此之后,我用几首歪诗为自己赢得了才女的名声。偶然兴致大发,也学着古人填词,为此特意学过词律。有些才华,上天所赋,我不懂得珍惜,几乎忽视它的存在。这种异常的意念,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是时代赋予我们的情感。人们抛弃自己的才华,不珍惜自己的天赋,完全忽略这些东西的宝贵价值。如此可悲。
我一直想从公司逃走。我常常有一种无法理喻的冲动,希望自己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城市之中。我有一种虚幻的感觉,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看上去很不真实,好假。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所说的那样,假情假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法测度。这不符合我的性情,我不喜欢假情假意。我认为那很虚伪,无法忍受。但我不能逃走,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意念,像一个梦游的人四处游荡。这令我生厌,感叹人生的无可奈何。
有一次,我参加了老板私人举办的宴会,就在他家别墅的庭院里。那天来了不少人,多半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老板需要几个谈吐不错的人陪客,就叫了我们几个人去。老板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绍我,说我会写诗,这让我感到汗颜。我倾向于认为:会写诗意味这个人已经过时了,是不合时宜的人。会写诗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这个人不识时务。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成为自己意念中的那个人,我为此感到羞耻。时代所赋予我的羞耻心,一直折磨着我脆弱而敏锐的神经,让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逃走。这种想逃却不能逃的心情,叫人难以忍受!
后来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我。老板向我介绍他,说他是广州最早一批买豪华游艇的老板。这个人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法国拉菲红葡萄酒,他跟我小聊了一会。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吃了不少苦,所以下定决心要学会做生意,挣钱。我没有问他做什么生意,他也没有告诉我。那次宴会之后,我才得知他是房地产商人,从包工头起家。那时我对他的奋斗史饶有兴趣,很想听他讲一讲这些事情。我希望他愿意跟我分享,他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难,又如何度过这些困境。不过他看上去没有兴致跟我说这些,他把话题往另外一个方向引。他邀请我下次去他的游艇上坐坐,又告诉我,他准备购买一架私人飞机,还大说特说他对私人飞机的研究心得。他谈到他的富豪生活,譬如他换过多少辆豪华轿车,但他说自己对玩车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有私人飞机或是买下一座岛屿,才能让他感到兴奋。
瞧,他在向我炫富!他无意于跟我分享人生感受,他只是希望让人知道他是多么富有罢了!他希望用这些东西表明,他高人一等。他坐在我的对面,那种优越感一直在滋长。我怀疑他的致富故事不是像我设想的那样值得赞叹,可以拿出来光明正大与人分享,让听者为之鼓舞,产生对他的敬仰之情。我认为他不过做了一些让人无法言说的事情,这真叫人大失所望。我后来发现,老板所交往的朋友,几乎都是这种情况。我对他们的兴趣大大降低,后来也就不再表现出最初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我经常参加宴会。在那里,我发现自己成为双面人。客人们说一些我永远不能真正理解的话。就像一群醉鬼,带着面具,嬉笑怒骂,像一场游戏。一切都是伪装,没有几分真情实意。在一张张暧昧的笑脸之下,各自打着算盘。男人们喜欢在这里寻找猎物,用算不上高明的手段试探你。你装出一副傻笑的样子,心里在诅咒他。在诅咒与笑脸之间,精神和肉体不断分裂。许多男人善于玩这种游戏,对此司空见惯,他们只是在寻找猎物罢了。在这种场合,男人与男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换,但遇到女人,他们就换成一副新面孔,假装对你有兴趣,他们只想证明自己的魅力。
人生像一场游戏。假如在那样的场合待多了,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悲的是,在这场游戏里,不讲究手段的高明,道德的高尚,人格的美好,事实的真相。诗歌里面的真善美原则在这里行不通。恰好相反,如果想要获得成功,得看人格有多么低劣。越是低劣,越容易突破道德的界限。到现在为止,人类还没有进化到那样的地步,游戏一定要符合某种道德标准。财富的获取,常常依靠道德沦丧来得到,这一套原理依然通用。
我知道人生的游戏是这样,我一直知道。如果我想坚守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我必须退出这场游戏。但我不能退出,我身上承担着太多的责任。我只好继续待在那里,微笑着,不停诅咒。他们对我的神秘感表示兴趣,对我的诗才也大加赞赏,愿意降低其他方面的标准,比如美貌,来迎合我的才华。假如我婉谢他们的好意,他们就会暴跳如雷,认为我不识抬举。他们以为自己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否则就是别人欠缺眼光。讲到这里,我就会想起那一张张油腻的脸孔,脸上浮现出虚伪的笑容。那笑容掩藏之下的得意忘形、妄自尊大、嚣张狂妄、庸俗低劣,简直叫人看不下去。
夏日的傍晚,天空呈现血红色,残阳西照,我站在一片波光粼粼之中。没有风。珠江水从马雄山泱泱而来,经过云南、贵州、广西、广东,进入三角洲的开阔河道。三角洲上河网密布,大小河道纵横交错,互相沟通,交织成网,最后分别经由虎门、蕉门、洪奇沥、横门、磨刀门、鸡啼门、虎跳门和崖门八个口门,倾注南海。
江面上横陈着一座桥。许多人在桥上走来走去,车流从不间断。这是一道简约的城市风景,切合得如同一幅真实的画,我想起清明上河图。没有声音,只有景象。本该是嘈杂的,喧哗声四起,但一切声音被掩盖,过滤掉了,只剩下如画的风景,清晰可见。
这个傍晚,与四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一样,四周平静得出奇。无论如何,我都无法预料,它们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但那个形象,毫无疑问,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像从魂魄深处的某一个点跳出来,它原本存在,在这时它跳出来了。无需任何努力,我和它融为一体,成为本来的模样。那种感觉十分自然,像生命里的一场重逢,像江与河相遇,汇入大海。
我在等那辆小轿车,车子前面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这个男子,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昨天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他寻觅我的踪迹来了。他的命运从此注定下来,不可避免。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变了,开头我没有听出来,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可以感觉他声音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因此可以推断,他的内心也很不平静。或许他认为自己的举动荒诞可笑,简直不可思议,看上去也很不得体。一定有某种力量在后面推着他走,让他忍受着仓皇不安的糟糕情绪给我打电话。没有极大的推动力,他很难做到这一点。他报出自己的名字,问我是否还记得他,我说记得。他问我周六下午有没有空,他想请我吃顿饭,我同意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之处,也不认为它是荒诞不经的行为。他应该来找我,这理所当然。男人们喜欢我,我对此已经习惯了。有一种稀罕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容易找到,恰恰我身上有。这种东西的美,必须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远远观赏。如果走得近了,突破了本该有的距离,一般人无法消受。那种身处贫穷和死欲之中的执拗,无所谓的意念,淡然的态度,可观而不可拥有。一旦拥有,就是灾难,会让人焚烧于巨大的苦痛之中。我了解这一点,所以习惯性把男人的赞赏挡在适当的距离之外。想要突破这个距离,首先要克服我内在的恐惧心。
过于平庸的表白毫无意义,很容易被忽视掉。想要征服一颗脱俗的心,总需要一些出其不意的举动。只要不太过分,道理上讲得过去,就应该考虑这样独特的效果。看上去荒诞不经,结果却令人欢欣,这听上去像是一场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