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说,不应该给哥哥找老婆,让他自生自灭好了。哥哥也是这样的态度,结什么婚呀,自己都养不活,再找个老婆,生个孩子,到时候谁来养活他们?但母亲不这样想,她认为给儿子完婚是自己必须完成的人生责任。这个任务没完成,她的人生大事就完不了,没法向堂屋的老祖宗交代。大年初一给他们上香,清明节去上坟,她羞于见他们。这些老祖宗人已经死了,但他们的英魂还在。他们会托梦来,把母亲吓个半死。母亲也需要一个接班人,替自己管教儿子,把这个儿子的心收服起来。她看到附近不少年轻男人结婚之后,被老婆收管得温顺服帖,所以母亲也抱定了这样的念头。她押着这最后一宝。
母亲四处托媒,介绍这个,介绍那个,都没有成功。哥哥像一个傀儡,或一个纸做的人,一次次被推到波涛汹涌的舞台中央。双方会约在一个地方见面,有时是女方家里,某个老山界上;有时是镇上的一座桥,哥哥站在这头,女子站在那头。两个人靠着栏杆说话,刚好能听得清。每次会面,母亲把见面礼打点好,让哥哥带去。女方出于礼貌当场也会接受,但事后总是被退回来。女方母亲到村子里来打听哥哥的情况,之后就会放弃这门婚事。无一例外。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哥哥的心一定受到了无形的摧残。一次次去相亲,一次次被退回见面礼。一个人的尊严和自信心,就这样被无情毁掉。多愁善感的哥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冷酷的现实。我能感受得到,我是他的妹妹。我完全能够感受,他内心的痛苦。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和我相同,天生有着诗人的气质。
哥哥死活不肯去相亲了,他已经受够了被拒绝的待遇。他什么地方也不去,就躺在床上,几天几夜没有进食。他两眼瞪着天花板,像死去了的人一样,眼珠半天不曾动一下。我到他屋子里陪伴他,就坐在他的床头。好几个小时,我们沉默不语。我看到床的对面墙上,有一只苍蝇不停爬上爬下,掉到地上,挣扎了一阵子,死了。在这个屋子里,我呼吸到死亡的气息,我从哥哥身上再次触摸到死亡的形状。
他的心,已经十分明了。他的生命,对于他所钟爱的人,对于他的母亲,就是灾难,就是痛苦,就是煎熬。而对于他自己,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越来越摆脱不掉的软弱无力和失去斗志。生命里美好的东西渐行渐远,生之快乐、满足、被欣赏、被期待、被希望。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成功,和因此获得的自信心,都没有。他所体验到的全是痛苦、失败、挫折,以及随之而来的羞耻、自卑和煎熬。人们提到他,带着鄙夷的神态,说他是个败家子、索债鬼、前世冤家。这让他陷入彻底的疯狂。他生活在人们的不齿之中,巨大的压力积聚心头。失败感在累积,软弱心在累积,以自己为耻的心在累积。自卑心、负罪感,这一切将他一点点推向死亡。他只是还作为一个人来存在,还没有死去,死期还没有到,但他已经没有了生之乐趣与希望,他等于是死了。
母亲不死心,她依旧抱着幻想,要拯救这个唯一的儿子。做母亲的很善于运用自己的眼泪,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见,母亲在那条阴暗的过道上对着哥哥哭泣,然后几度哽咽,说,你要替我想一想啊!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结婚,我死的时候哪有脸去见他们?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哥哥后来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几次寻死之后,继续相亲。他对母亲其实相当孝顺,心思细致柔软,一直以来为母亲而痛苦、悲凉,感受着她内心的一切。现在想来,他比我更能体谅母亲的悲苦和凄凉。我一度怀疑,如果是我,处在哥哥那个位置上,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动。一次次违背自己的意愿去相亲,结果又总是受到痛击,也许我的心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存在。那是麻木,可怕的麻木,当痛苦达到极限,麻木就会代替痛苦,形成心的无形保护。人在极度痛苦里会疯掉,会死掉。只有麻木,才能让人失掉感觉,失掉痛感,像个木偶一样继续活下去,行走在人间。
为了尽可能从田地里挖出一点钱来,好给哥哥准备一个风光的婚礼,母亲一直没有停止劳作。每天可以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佝偻着身子,在田间辛苦耕种。她的儿子在乡间四处游荡,什么活也不干。母亲这种无边无际的爱,究竟该如何评说?她一生操劳,为家人甘愿付出一切,却无法阻止哥哥走向死亡的心。
母亲摆脱不了死魂灵的纠缠,她常常坐在屋前的晒谷场上,不停地追问自己。她扪心自问,在她和父亲死后,靠谁来祭奠祖先?如果没有人祭奠,为先前死掉的人烧纸钱,祖先们在阴间如何生活?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在我们那个村寨里,在母亲的脑海里,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让母亲一生都得不到安宁,让她从未有过一个轻松日子。长久以来,她负罪而活。哥哥不结婚,不生儿育女,我们这一家人就断子绝孙了,这是她的罪恶。作为一个母亲,父亲家族的儿媳,她是一个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我的母亲现在依然还活着,从她的笑容里,我能感到无言的痛楚。那隐埋于血肉深处的永不得安宁的魂灵。
哥哥日夜求死,这件事在村里没有引起重大新闻。人们像谈论天气好坏一样,谈论他的自杀。我怀疑死亡带给山里人的恐慌,远不如断子绝孙来得可怕。如果在村寨里生活,听到有人告诉你,说老山界上谁死了,为了分家时和妯娌争一筐土豆,气不过,喝农药死掉了,无需惊慌。还有人告诉你,谁家老公昨夜生病死了,为了给子女挣学费,去四十里外的山里挖金矿,肺里起了肿瘤,没钱医治,所以死掉了。山村里的死亡寻常可见,如同落叶归根,如同日升日落。死了?死了。那好吧,死了就死了吧。没有什么。与生活下去的痛苦相比,人的死微不足道。从村寨里走出来的人,从极度贫穷和麻木里走出来的人,把死亡看成必然,生命的彻底解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谈到死亡,我还会想起二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学会在深夜里抽烟。她学会这一门技艺,坐在黑暗里吞云吐雾,不停哀叹。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是在广州。那一次她实在无法自持,必须向我求救。她说到广州来玩一下,放松放松。那时我身上几乎没有钱,但我工作稳定,每个月都有进账,所以没有感到压力很大。大概我习惯了压力,习惯了日复一日的贫穷,安于贫穷,对贫穷没有感觉,觉得能过下去就是幸福。姐姐来广州了,我找了一家小旅馆,卫生状况还行,那个地方的治安状况应该值得信赖,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她来了,我叫她四处逛逛,晚上就在旅馆里陪她睡觉。有一个晚上,我半夜乍醒了。姐姐在抽烟,火光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格外刺眼。我猛地惊醒了,完全清醒,我说,姐姐,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就是睡不着。她说。为什么睡不着?你怎么啦?我问她。没有什么,只是睡不着。那个晚上,姐姐没有向我多说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多说。后来她告诉我,有段时间她自闭得厉害。那天她的行为也令人生疑,我没有继续往下追问。我原该问她:你感到很痛苦是吗?你的行为怎么如此怪异?我好愚笨,竟然一点警觉也没有,继续睡觉。更可怕的是,我居然很快就睡着了,真搞不懂那时的自己。
后来没多久,二姐实施自杀。她把自己关在出租屋内,紧闭门窗,打开煤气罐,想要求得一死,寻求永恒的解脱。恰巧那天她女儿去看她,才把她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二姐被送到医院躺了两天,母亲去看她。真无法理喻!真叫人想不通!母亲居然没有好好劝慰二姐,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女儿的死活。她只顾伸手向二姐要钱。你身上的钱哪里去了?我算着你还有好几千块钱,都去哪里了?你刚从妹妹那里借来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母亲好可怕,简直丧失理智。她那时的举动,如此疯狂。
没有钱,就没有命,这是我后来学来的道理。从寨子里的一个老乡那里听来。他说,我宁愿死了,也不能没有钱。为了挣钱,可以不要命。后来我回头想想,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没有钱哪里来的命?活在这世上,什么都要钱。钱,是母亲的命根子,她真是穷怕了,之后我谅解了她。但当时我无法原谅,我对她的行为感到恼火。她是个疯子,我母亲是个疯子,我当时就这样想。
我没有逃脱过贫穷和死亡的追击。像是受到家庭的传染,我摆脱不掉它们。我的出生为我的生命打上了一个绝望底子,我无法逃脱属于我的命运归宿。我的生活从未轻松过,一天也没有。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舒畅的生活,也不会奢望这些。母亲说我今生是来还债的,一生都要还债。的确如此。我沉浮在这样的命运里,被它紧紧抓住。有那么几次,我得到机会可以从此逃走,但我放弃了。不是我不愿意逃走,是我无力逃走,找不到力量抗拒自己的命运。我要死在这里,死在上天所赐予我的命运之中,终生抱憾。
我们约在公司大门口见面,他开车来接我,带我到高级餐厅吃饭。他坐在餐厅的一角,慢慢给我斟上一杯绿茶,又耐心点菜。他问我有什么饮食习惯,吃不吃辣,我告诉他了。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有着东北人一样的身材。说话时声音低低,举动是轻微的,局限于一定的幅度,像怕妨碍谁。这样的形象,能够叫人感觉出来,他心有所惧。他的脸庞保持着一种淡然笑意,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如果仔细体察,也能看到有一丝悲戚融化在眉间,那是内心深处忧伤的影子。这只是一个印象,当时无法感知,要许久之后才能体悟过来。
他没有问我要不要喝酒,事后我知道他很能喝酒。我也很能喝,小时候常喝家乡的米酒,已经习惯了。大人们殷勤好客,每次家里来人,饭桌上就摆上一大坛子酒。父亲陪着客人大碗喝酒,母亲也喝一点,小孩子也喝一点。那样的米酒香味浓郁,很能诱惑我。
他开口说话了。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湘西人。“你来自农村,对不对?”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颇神秘的样子,把我的一只手托起来,指着上面几道深黑色疤印,对我说他看到了。他还发现我整只手的异常。说他第一次看到我时,就只能看见我的手。他对细节的观察如此入微。他把自己的手伸过来给我看,手背上同样有几道黑疤印。他说:这是我们相同的地方。他来自贵州老山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