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六月中旬,天气非常炎热。我们入住了一所出租公寓,在当时的情况下,公寓里早已塞满了人,所以在公共区域总是那么拥挤、逼仄、潮热。有的一间屋子里甚至住了一家人与仆人。住户大多将房间窗帘拉上,包括廊内,整体四处无光,黑暗逼闷。
那是杨某最近抢租到的房子,也不知能不能躲乱,静观其变罢。
他甚至先给了我一笔生活费,将还款包含在内,我不肯接受多余的钱。他说,咱们总是要生活的吧?这是两个人的生活费,都在里面的。
那我就当自己是您请的佣人好啦。
他倒也不扭捏,让我怎么舒心怎么来。
可是哪有佣人总是独占房子一个人住得那么自在?他时常不在租房里,三天两头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
六月十六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去做什么了,他打马虎眼一本正经地说去打探日本鬼子的情况了,免得打进来了,他都不能提前护住我这位救命恩人。
我觉得他的话半真半假。
既然他老能侦查与打探,我便请他得空了帮我看看张府的情况,以及向龄和仲砚留学归来没,那天我喋喋不休说了好多关于他们的事。我只能尽量去形容他们的外貌与习惯,供他认出。
六月二十日。早上我内心惶惶,下午见事。
杨某身上有一种匪气,而且神秘,神秘到令我不安,因为有时候他回来身上带着伤,这一次我还看见他在街上搂着一个妓女,打掩护回来。
直到现在他也不肯告诉我名字,只是说,他不想欺骗我,而去编一个名字,也不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告诉我他的真名,这对于我,对于他来说都不太好。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很像仲砚。
六月二十三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甚至怀疑过他是汉奸。
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是汉奸,我不能再跟他呆在一起,接受他的庇护了,我宁愿被日本人打死。
他坚定地摇头否认。
我也是有我的固执的,并且在我等到我要等的人以后,我会选择投奔亲戚,我十分想念向龄他们。
我和杨某的躲乱日子,有一天也许和我们平时没头没尾的说话声一样戛然而止,所以我们心照不宣,总是客客气气的。
六月二十五日。我做好了佣人的本分,每日准时做饭,打扫卫生。在我忙碌的期间,他有时候会安安静静观察我。今天他终于磕唠起有关于自己的话说,不怕您笑话,我是个孤儿,从小没家,说句感恩的话,谢谢您让我尝到了家是什么样的滋味儿。
我冲他笑笑,晚上加餐。
六月二十八日。他从外面喝过了酒回来,很自然地叫了我一声荣儿,并请我帮他泡一杯茶醒醒酒。
我一愣,心口有点儿发热,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他看看我那想必红了的脸,正经的好奇问,您这是……太热了?
对于他的调侃,我反而老实承认,第一次有人叫我荣儿,这忒亲近了,大家都是叫我小荣子的。其实我更想说是肉麻。
七月初。我在沙发上假寐,他又喝了酒不太像话,在一旁自言自语,说起那天在墙头上,第一次看见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裙子翻起来了不自知,真是惭愧,没忍住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要对姑娘负责的,可惜自己肩负重要的任务,负不起这责。
七月下旬。在他离去前一晚,交代了一下自己。夜晚,他悄无声息来到床边注视我,我感到紧张有些防备此人。但我装睡不吭声,他在我附近不卑不亢地说,你现在可听清了,我只说一次,我叫……杨可铮,可汗的可,铁骨铮铮的铮。
我那天叫你荣儿其实心里也是紧张得很,姑娘脸红,对我来说已经胜过一切了。他最后说。
二十八日。我从公寓楼上看见外面的车辆来来往往开进开出,日军的影子越来越多,他们步履匆匆,氛围肃穆,光明正大的在部署什么事情一样。
对面楼下的几个日本兵微笑着散糖给小孩吃,嘴里似乎在问什么话。其中一个小孩不肯接受,不回答,遂日本兵扇其面,又以拳脚相加。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那种直觉是突然出现的,透过窗户,在那么多混杂的人群之间,我看见一个人,他头戴草帽,身穿布衣,脚踩草鞋,与几个同样农民打扮的人走在一起。他们目光隐忍地盯了几眼打小孩的日本兵,一面转开视线,一面说说笑笑。
他原本的面孔不算好看,乔装后又跟干瘪的老头子一样粗糙,但他笑起来并不丑,有时含蓄,有时爽朗,我多喜欢他的笑啊。
我一定是认识那个已乔装打扮了的男人,于是死死盯住眼熟的他。
他们在附近打转,等从一辆日军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晃晃悠悠走得更近些,突然!迅速从菜篮子里摸出枪来,他先就近枪杀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一路的人补枪,他们再一起打死了旁边的几个日兵,打小孩的日本兵也死了。他们边打边退,仍难以逃离,马上遭遇了其他日本兵的反杀。
乱哄哄的场面里,杨可铮最先倒在血泊里,他微微睁着眼睛,翕动渗血的嘴说了什么。
我在公寓里跳起来大动作朝他挥手,又紧紧贴在窗户上,用唇语叫了他的名字。
他未能看见,被路人挡住了视线。
我发疯一样撕扯下所有的窗帘,踮起脚在玻璃窗上四处哈热气,最终在窗户上大大写了他的名字,可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