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三几年不知几月几日的时候,仲许已先从英国回来,但确切在1935年末的冬季,我们才见上一面。
那时他已身穿许久浅蓝灰色的军服,头戴缀有精致梅花的大檐帽。军装两肩之上的领章底色为黄色,上面缀有三道蓝线,一边是几颗三角形的军衔,一边是交叉的竹节。那一袭与他融为一体的军装,将他的高大越发显得英姿勃勃。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旁边那棵岁数不计的梧桐树一样,苍劲魁梧,永不折腰。
可惜的是梧桐树在当时已快落光了叶子,近乎光秃秃的,一派死气沉沉,没有他像昙花在午夜如此惊艳的那样朝气蓬勃。但梧桐树的枯黄落叶在我们之间旋转纷飞,依然散有一种凋谢的美丽与悲伤。
我相信他是体面地过来遇见我的。
仲许伸手轻轻拂掉我头上的枯黄落叶,转而摸了一摸我的头顶与发丝。很抱歉地说,亲爱的小荣子,我知道你大约不想见我,但有些事以后你就会知道了,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了,我将会光明正大的告诉你实情,请你再等上一段时间。
我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沉默地走掉了。
那短暂的一面,如梦境一样使人记不太清晰,却又像是梦魇,此后在我的后半生里不断重复的绵长回放,开始修复我对他的印象与记忆,带着很多情绪的透支。
在同一年内,父母又生出了一个弟弟,他们喜极而泣。
母亲长时间对我的冷淡,直到诞生了小四弟而有所缓解,甚至得以告终。在四弟出生以后,我内心对某个人的态度也和缓了些。但我仍然吝啬给予他一份友情,即使他远渡重洋背井离乡后,是他们几个当中,于一九三几年最先踏上回归故乡之路报效祖国的人。
父母陷入四弟平安降生的惊喜中不久,回过神来,也许是见我长成姑娘了,不再那么容易忽视,态度有所好的改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突然真正的意识到我是他们的女儿了,而同样对我嘘寒问暖。那一阵子北平的学生闹抗日也闹得厉害,从他们抗日游行的态度上,家人有所不详的预料,怕是担心一家人此后难再有安生之日,故此对我珍爱有加。
可是一向敏感的我,似乎也预见到了某种未来。近来在饭桌上他们总是乐不可言的,这种和气与笑容,在人心惶惶的时代薄得像一层纸糊。
前些天在饭桌上,母亲还突如其来问我,这些年来怪不怪她?
我半是违心半真心地说,不怪,我知道您之前是没能原谅您自己,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您自然信任的怪到我身上来,这才证明我们是一体的,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后停了用饭,不知是感动还是惭愧,大抵情绪交杂,她只是背过去抽动着肩膀啜泣,哭得和叙荷有那么点儿相像。
而在这一天吃完饭,父亲又和我促膝长谈起来。他推心置腹与我说,姑娘家能早些嫁人有口饭吃就好,不管以后混得是好是坏,生下来的孩子都得跟着人家姓,你要早早想好咯。
我抵触这话,但脑子里却想到一个人,很快觉得脸热起来,在此谈话上,选择低头不语。
我们还谈起了张府。
他这些年来终于能正视张老爷士绅的地位。大谈张氏祖上在前清国时也有亲戚在朝中为官,加上财产人脉的积累,因此直到如今在周围影响大是自然的。
那……对抗得了日本人吗?
在日本人面前,他张老爷算是个屁。
母亲这时咳嗽一下,父亲意识到什么似的收住了声儿,过会儿又讲,张家现在还在军阀往来上攀了关系,散了不少财,儿子参军参政一争气,又似乎要光耀门楣了。日本人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母亲一向维护张府不必说,但我不明白父亲一前一后的微妙矛盾,以及他的某种刻意。
不久后,我明白过来了。
我从没想过要等仲许,无情抛弃了我们的友谊,就好像父母在真正时刻没想过我一样,彻底抛弃了我。
在日本人快要攻入北平,时局开始大为动荡的时候,有一天不知是凌晨还是黎明,父母带着四弟在收拾了一些家当后,踏上了逃亡之路,却将我这累赘扔下了,把我一人留在老房子里生死随天。
家当没了,家人跑了,我一下子没了家庭。
所幸他们没有为了几斤白面就把我给卖掉。
他们这样走了,至少还留了一封信叫我去张府投奔易嫚姨娘,我也管他们这样算有良心。但我暂时不打算去投靠易嫚姨娘,一来我脸皮薄了,二来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她也是泥菩萨过江的,三来我又不是她的孩子,她何以要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拖上我这累赘?
我当时预备了两条路,第一条先在家里挖地窖储备粮食藏身,第二条等实在走投无路再厚着脸皮去投靠易嫚姨娘。
我日以继夜的挖地窖,选在了地质干燥的一块儿位置忙活,在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某个傍晚我听到空无一人的老房子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直吓得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
我连忙将地窖口遮掩住,并且躲起来不出声。可是我发觉又不像日本鬼子来了的响动,因为我透过缝隙只看见一道人影在房子里游荡。
那人影像猎犬一样敏锐嗅着屋内的情况,又如猫一般轻手轻脚。
随着他的黑影越来越近逼近,能感受到他的凝重,却无半分煞气。在紧张时刻,突然看清他一闪而过的脸,接下来我才没有继续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