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山俨度宅。
“老师,学生以为,汉儒经学学风繁琐,几字之文,竟至于数万言,文人学士不思多闻,安其所习、毁所不见,以阴阳灾祸妄说经义,殊不知移风易俗,归之淳素,理虽博,可以至约……”一名年轻男子,素色长衫,风姿文雅,眉头微皱,正立于堂中,“……方寸与太虚齐空,天地之心在乎自然,以无为而居,以不言为教……”他身形消瘦却异常挺拔,面容俊秀却气度阳刚。此刻只听他振振有辞,掷地有声。
“嘉乐,儒经僵化,谶纬蔓延。本属学理之物,若一味美刺时政,匡时救俗,虚美饰恶,便会日趋荒诞虚妄。唯有义理、思辨,删繁去重,超越有限进入无限……”坐在案前的长者缓缓起身,一边沉思一边捋着有些泛白的胡子,眼神中些许赞,些许虑,“你不循旧章,不囿文字,不拘儒者之节,与守文之徒相比,固然有着云泥之别,只是事与愿违……现今天子失势,诸王征战,尚法术重刑名,朝纲败坏。王公贵族多对经术名节不屑一顾,反而醉心利禄、沉浸声色,尚功名乏操守,信奉‘不颂主上,无益于国’……这等情形下,想要振刷颓风,与世抗争,空有一腔淡泊和空灵是不够的……”山俨度神色凝重,忧思化在淡淡的语调中。
他继续说:“……你应该走得更深一些,很多事情只想超然物外,任凭个性飞扬,到头来只怕是更深的陷阱,你会把整个自己给陷了进去,却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精神世界的桃花源彻底坍塌,你将被彻底击垮。”
吕嘉乐不语,眉更皱了,他仰起头,将叹息声埋在了心里。
“……圣人通玄理,遁虚无,信高远,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了凡人的情感,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于他们而言,渺如尘埃;粗鄙下贱的人过分在意饥渴暖寒,苟活于世,甘于庸碌,对万物皆无虔诚之心。不幸的是,太多的人都在这二者之外,他们生之为人,求的就是苦痛折磨,这是命数,是劫。人生虽若朝露,亦有百般映射……”山俨度踱步到吕嘉乐跟前,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智慧的褶皱,沧桑中尽是对人生的终极感悟。吕嘉乐凄然一笑,细长的眼中好似有烟雾缭绕,几分魅,几分伤。
“右卫将军陈哲与我私交甚好,我想举荐你去他府上做门下录事。陈将军开明豁达,颇有风范。以你的资质和才学,必能有一番作为……这个作为不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山俨度看着吕嘉乐,语气平缓,“为师知道你心性高洁,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只是不游经污浊的小河道,又怎知沧海之深广透亮?你还年轻,莫辜负了自己的天赋……你需要磨砺,而不是逃避。”
吕嘉乐面有难色,“老师不是一向不主张学生走仕途吗?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且学生出身寒门,世家门阀就像一堵高墙,学生深恶。”
山俨度浅笑说:“嘉乐,为师确实不希望你入仕,那毕竟是俗务。但为师希望你能在入仕之后体验到别样的人生,失望也好,得意也罢,身心俱疲之时,你若再回归属于你的清净无为,‘磨而不磷,涅而不缁’,那将是另一种境界——真正的天高海阔……至于出身寒门,你是既介意又不介意,你博古通今,对‘英雄不问出处’这句话想必有更深的理解……当然,以你一人之力,扭转世风自是不能,但能成为混浊空气中的一缕白梅香,高洁飘渺,尽情摇曳。这不正是你一直所追求的人生极致之美?”说罢,爽朗大笑。
吕嘉乐被山俨度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得不佩服老师对自己心智的了解程度,一句话,远甚于自己。想起自己这些年既孤傲又自卑,深沉得空洞,就像没有根基的奇花异草,固然新奇,固然美丽,面对浮夸的赞美却难逃短暂的生机与活力。究竟哪个更重要,是形体还是灵魂?以往自己太看重魂,却忘了若没了形体,没了骨骼,魂将何所依附?他迎上山俨度的目光,会心一笑,“学生愿意尝试。”
山俨度对这样的回答丝毫不惊讶,依然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今天多留一会儿,我们师徒有些日子没在一起吃酒了。绮梦弄了几坛好酒,再让她亲手整几个菜,我们好好畅谈一番……这丫头,最近又钻研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菜品……”
吕嘉乐谢过,又请求说:“老师,过些日子学生想返家一趟。”
“那是自然。”山俨度点头。
“老师歇息片刻,学生先行告退。”吕嘉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