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指麾能事回天地(2 / 2)

洛阳女儿行.2 小椴 4249 字 6个月前

一时他发作已毕,众人都退去后,他留下小计在帐内,还待数落他几句。余小计见人去了,耐不住他的唠叨,挣红了脸,抗声道:“为什么人家都出生入死,怎么都可以,我就要在营里乖乖的?我也不是吃闲饭的。”

“何况,我今天还毕竟打羸了。”

韩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这么照护小计于公德上未免有亏。然而他因心中不安反更是脾气大了起来,发作道:“因为你是我兄弟,我照护照护又有什么相干?你以为你真的是这里的兵呀!”

小计怒道:“我哪里不够格当这里的兵了?”

韩锷怒道:“你年纪不够!何况,我说你不够,你就不够。”他一句喝完,只见余小计眼圈了红,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些。接着也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公私不分、是非混肴。余小计怔怔地望着他,似也没想到他还会这般不讲道理一般。韩锷却心里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当家长还就是好,可以毫无道理地乱发脾气。自己总说那些为官做宰的如何顾念私情,不讲公益,原来自己一旦在位,所行居然也差不多。他心头一阵自愧。见他这么不讲理的发怒后,余小计反倒乖了,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受到伤损,想照护住我,把本来是我的事都承担过去。可我也不想让你溺爱纵容,受到谤言的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还是要担着的。你毕竟要统率三军,我可不能危害你的大事。让帐下将士,说你不公。”

韩锷这时才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也自觉不对,却不知怎么道歉,才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外忽有快马来报:“报、报、报!右贤王属下锋将粘木赤铁骑一万余乘已经集结,要开赴石板井来,意图歼灭我连城骑了!”

韩锷神情一振——来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已好久!

自羌戎右贤王出兵十五城以来,他一直就以小股兵力突袭搔扰,命那十五城各自紧守。这数月以来,十五城中练兵甚紧,修城甚固,羌戎之人本不太善于攻城,也没耐性,所以还都大致守得住。加上韩锷“连城骑”兵行奇诡,间机而出,搔扰敌后,一时也弄得右贤王属下近二万人马狼狈不堪。他要的就是粘木赤不耐之下,放弃十五城,集结兵力,与自己对决于石板井草海之上!

他连忙传令,召集各营将领。余小计一事,却也就这么岔过了。他等这一天已等得很久。因为谋划已定,所以这时分派也极为冷静。除中军之营不动外,他将“连城骑”化整为零,分为数部,各有任务,潜藏以待。这令传得极快,因为羌戎之兵来势快。才有一个时辰工夫,他已把这些军令各各颁好,然后回手一拍小计肩膀,笑道:“好了,你也算教训了锷哥一顿了。锷哥也谨聆尊教,这回是你锷哥错了。目下就要有一场大战了,这一仗,锷哥许你打,算是将功赎罪如何?但你却要跟在我身边——别以为跟在我身边就是享福,咱们的责任最重,只怕弄不好你就要跟锷哥抛命疆场,马革裹尸了去。咱们中军汉营要先上,诱敌深入。先折折他们的锋锐,杀杀他们的傲气!这一带的地形,现在,咱们比他们熟。这一仗的胜负,就看能不能把决战拖到一月之后开冻之日了。”

他们当日就已开拨。除“倾”“覆”二营时时机动、以备策应外,韩锷自带了七百余骑汉营兵马,当敌锋锐,迎了上去。其余十五城之兵马,韩锷各任命能员将才,带领埋伏。令其保全实力,避敌锋锐,只在适当之机略作搔扰,截杀羌戎之散逸游骑。余小计就跟在韩锷身边。韩锷身边的技击好手,竟大多半被他分配在余小计所在之部。这一部本由高勇统领,名为“折冲骑”。高勇却是王横海遣来的参将,因其骁勇、精于谋略,一来就成为韩锷的膀臂之助。小计也就成了“折冲骑”中的偏将。每遇战阵,韩锷常亲身督战,令小计一部纵马当先,摧敌之锋。

每逢其时,他在中军就常手捏一把冷汗,比自己冲杀在前还要来得担心得多。但也觉得小计说得不错:不能为免自己担心,就不让他迎击风浪。他们先斩杀了数股羌戎先行探查消息的兵士。这一日,却碰到了羌戎先锋部队两千余骑的真正主力。

两军在一地枯黄的草海中对垒而立。韩锷面色凝重,对着王横海派来的副将高勇道:“这一战对我们极为重要……”然后他的脸色沉重了些,“你们率一部先突骑冲荡敌后。这一战,许败不许胜。但要败而不乱,军马不许失散。冲阵之后,略作支持,就按我前日安排的路径走,由我断后接应。三日之内,咱们要借着地形,把他们抛开一日的路程。”

他眉头紧蹙,这三月以来的练兵的工夫,就要看今日的结果了。兵家之道,求胜不易,求败更难——因为这败是佯败,要败而不乱,败而不溃,才谓当行。所谓兵败如山倒,如果当真溃乱,那就大事已去了。

他的连城骑部下不过三千余乘,却要以之对抗羌戎几近万五千余的大军,本是万难,韩锷也只有行此险策。

高勇与余小计得令,当即率二百余骠骑直冲而上。韩锷坐在中军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剑把,手心里却全是汗。这还是他对阵时从未有过的。因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击之道以搏一己之胜负,而是关系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余骑属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计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眷好马,那二百余突骑“折冲骑”,更是中军的重中之重,他们所乘,也就俱是好马。韩锷伸手一挥,折冲骑已齐齐奔上。羌戎第一轮箭放罢,就见己方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坠落。韩锷铁青,强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计。却见他派出的这突骑之兵果然不错,一阵箭雨之后,就已冲入敌阵中,搏杀往返,在羌戎军中血战,足坚持了好一刻,才联骑败返。羌戎之兵黑压压地追上。韩锷只见高勇浑身浴血,小计一张脸儿多日没洗,脏得只有一双眼白还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箭。

他们也真如溃败般,亡命而奔,仗着跨下的马力,竟也还甩脱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损已近小半。可此时不是痛惜同袍战友之时。韩锷久已认识到为将者的残酷——每一个指令,其实都几乎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牺牲,有时甚或那个指令是命令执行者全军覆没的。但有时,这样的损失,必然得付;这样的命令,也必须要下。

可自己有什么权利来断决别人的生死?……韩锷一剔眉,他目下没有工夫来去想这些。一个将领,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个命令前都尽可能的深思熟虑而已。他手下已放过自己的同袍战友,一阵密箭就向追袭之敌射去,暂挫敌锋。拖了会儿,天已近暮。韩锷就命令属下败撤。他们旌旗拖倒,按谋划就的路线,放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辎重无数。

虽说这败也是计划好的,但败就是败,稍一疏虞,只怕就全军覆没。——历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败最后演变为真败,有多少诈降最后变成了被迫的投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样的将领已担负了千古骂名。

头一两日,韩锷全没工夫照顾小计,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后来小计见自己受伤之后,只能徒增韩锷负累,才先走了。韩锷却带了两百余骑断后,时时返身冲杀。这时,不只是部下之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托给了跨下的斑骓与手中的长庚。当真生死一线间,三日之后,他们终于仗着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诱开敌势,终于甩脱开敌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韩锷追上前行的中军时,身边两百余骑,所余已不过数十人。再加上还有那难料生死诱敌行入岔路的十余人,他们伤损已过其半。

余小计看到韩锷追上时,脸上光华一灿。韩锷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也似,几乎是滚下马来。但他强自振做,一时也无力处理它务,但又不能让全军之人看到自己的虚脱,只有解开小计肩头的衣服,给他治那已拖延了几日的箭伤,亲手为他换药。余小计裸着肩头在冷野里打着战。因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语调却是热烈的:“锷哥,你的计谋成了。咱们这次‘败’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计划好的方向进展?”

韩锷木然无语,半晌才道:“是的,咱们成功了。你锷哥成功地亲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给敌人杀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锷哥明知其必死却还让他们赴死的袍泽。”

余小计眼圈一红,他明白韩锷心里的自责。天边的落日红得滴血也似,照着这汉家兵士离家千里的苦苦熬战。原来,军旅生涯,沙场争搏,说起来壮烈,但其中的真实滋味,却是这样的。

那以后的半月,韩锷带着中军剩余的五百余骑就这么拖着粘木赤大队人马的鼻子在走。好在他此前筹划周到,一路上安排得都有补给,虽败不乱,渐渐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阔数百的里草野深处,却一直没让粘木赤起疑,只以为他们军势溃败已不成形。

余小计知道锷哥究竟在等什么——他在等着四月的到来,等着这北方之地难得的雨水,等着一场泥泞。

他见韩锷极忙,也不敢搔扰,只默默地在旁边打着下手。有时闲下来,他得空坐在草地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就在等着大雁的回来的消息。锷哥说:到大雁回时,这一场仗,就到了转机之时了。

这一日,韩锷却接到一封书信,看罢信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余小计看着他脸上紧蹙的眉毛,也不敢问,半晌,韩锷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贤王帐下五千悍骑之围,他们看来已打定主意要夺下我十五城中那最根本的重地了。伊吾城太过坚固,所以他们舍伊吾而攻居延,因为那也是我汉家军马在这十五城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居延一失,十五城必皆受震动,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难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龙禁卫加上居延士兵千余,虽仗城池之利,他们守得住吗?方柠……方柠……,她现在身边可只有一个有勇乏谋的武鹫。

余小计担心地抬起脸:“锷哥,你要不要回援?”

韩锷抬首看向居延方向,静静地道:“我怎么回援?还有一万五千来敌缠在这里。为了他们,我已抛下了二百多将士的性命,不能全胜,如何可以回援?”

“居延,也只能靠方柠她自己了。”

余小计默然地看着锷哥,看着他心里的忧思惶惧,知道他转过身时,面对众将士,就还要淡定而笑的。可这时的情况,让他一会儿怎么笑得出呢?耳中却只听韩锷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许跟人说。”

余小计觉得眼中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狠狠地点了两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