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的职业是侦探,干了一年,青梅竹马的女友劈腿跟人跑了不说,他还因为接了不该接的case,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差点被绑架撕票弃尸荒野。于是他开始考虑转行当摇滚歌手,因为可以光明正大地骂、光明正大地摔吉他,还有人会为你鼓掌叫好。这种情况要是发生在他们家,他只会被兄姊和长辈发配边疆,去体验一下民问间疾苦,省得成天没事吃太饱还在靠夭。
他真想知道他那些优秀的兄姊们有没有经历过叛逆的青春期?难不成占尽家族所有优良基因的他们,生来就注定优秀?上头压了那么多个精英分子,一个个有主见又有行动力,老是让他觉得自己很嫩,想呛声最好再练个十年。
其实他有自己优秀的地方,兄姊长辈都看得分明,确切来说,他就是因为太优秀,学什么像什么,运动、音乐、工艺、烹饪、机械电子……没有特定范围,只要他真心想学,就一定学得成,却导致他一旦东西学上手了,就觉得无趣,永远三分钟热度。
如果衡量一个人一生成功与否的标准是他能否在一个领域里成就一座金字塔,那也许他的亲人该戚到忧虑,因为这家伙总是盖了地基就落跑。「必须依附成就才能活得心安理得的人,岂不是太脆弱了?」大少爷他颇不以为然。年轻就是要跌!要看什么都不顺眼!要很有自己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因为这是年轻的特权,毕竟年轻人说大话,别人顶多说你好年轻;到了头发花白还在说大话,人家会说你只剩一张嘴,这辈子都白活了。所以年轻万岁!
「只要不当米虫,任何人都能活得心安理得!」长辈说。
「我又不是老六跟老七。」这两只才是厚颜无耻又没自觉的世纪大米虫!
他在台湾开征信社的时候,就算一天赚不到一百块,他也有三餐只花一百块的能耐。
「是啊,骑哈雷、开蓝宝坚尼,仪器都是家里零用钱买的动辄数百万、数千万的军用设备,身上搞不好穿着Bally或川久保玲,然后自以为傲骨地蹲在一个月租金至少十万的办公室吃一碗十八块的泡面……」
噗滋一声,他的自尊心被一箭射穿,支离破碎。
真是讨人厌。他就是有钱的公子哥儿,靠家里躺着享乐一辈子都死不了,不行吗?他干嘛要对所有人交代这些?就因为不交代对不起这世界千千万万为生活而努力的生命吗?伪善!这世界真令人恶心!或许每个人总有那么一段岁月,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不顺遂,总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Love跟Peace说穿了还不就是「LP」,Fuck跟Shit才是王道!
「我决定了!我要当摇滚歌手!」然后写一首LP之歌……
锵锵锵,修长但指节分明的大手在吉他上试了几个音,跷好二郎腿,调整个最潇洒但也最懒散的坐姿,然后完全随兴地胡乱弹拨了起来。
「Love就是L,peace就是P,加起来就是LP,LP就是……」
突然,不知打哪传来细微得像小猫咪咪叫似的歌声,那歌声虽然那么渺弱无存在感,黑恕平还是注意到了。
「Edelweissedelweisseveryorngyougreet,salndwhite,cleanandbright,youlooksohappytoet……」
谁在唱小白花?这么充满爱与和平的曲子,是打算跟他的LP之歌打对台吗?黑恕平停下拨弹吉他的动作,带点探究和突袭意味,悄悄搜寻着歌声的来源。
那歌声像随口哼唱,只是随心所欲,不见得要把它唱完,而声音的主人有着柔软幼嫩如初生小猫般的嗓音,乍听之下让人觉得是个小女娃在唱歌。
敢跟他尬歌,就要勇猛一点啊!黑恕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要求小女娃「勇猛」有多不讲理,他反正豁出去了,打定主意人生以当特大号白目为目标,这就是他的摇滚之道!黑恕平这几日借住在舅舅家,所以此时此刻,也不知是他打扰了对方,或对方打扰了他,不过大少爷当然不屑在意这种小事,到哪里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绕过紫藤花棚,没看到人影,正怀疑自己大白天撞鬼了,才注意到环绕着主屋种植的白色雏菊木,在枝干附近花叶特别茂密处,被修剪成一座城堡,或者是剑山,或者是烟囱……
好吧,他可能不太懂得欣赏这座花园主人对修剪园艺的印象派风格,又也许它们只是「年久失修」,总之他在一团刺蜻似的雏菊木花丛和主屋中间,找到那抹很容易会和白色花丛与白色建筑融成一气的白色身影。
有可能真的是阿飘。他想。
如果是阿飘,那一定是个有点拙,太阳出来了没处躲的笨飘,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觉得有威胁性。或者他不是太愤世嫉俗,多点罗曼蒂克的天赋,他会同意她彷佛印象派大师Renoir笔下的少女,虽然多了点苍白,少了点圆润;如果他是登徒子,这一刻该做的是上前去,用轻浮且下流的口吻,对她说!
「小猫咪,妳为什么躲在这里啊?」
他说了,但是语气跌得二五八万,像在讨债。笨飘不理他,彷佛不知有人接近,但黑恕平很清楚地看见她身子僵了僵,原本轻哼的「Edelweiss」也打住了。她手里抓着一团毛球物不知在干嘛,而他广泛的兴趣之中不包括女红类,所以只当她在玩小毛球。唷!比他还跌耶!黑恕平冷嗤一声,他大少爷最近走跌爷路线,不时兴热脸贴冷屁股那套,不过对方比他还跌又让他有点不爽。
「哑巴?还是聋子?」
对方还是相应不理,继续在小毛球上刺刺戳戳,这把黑恕平惹毛了。他欺上前,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日光,他没注意到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在那一瞬间问颤抖着,把身子缩得更小,只顾着伸出大掌,抢走她手中的粉红小毛球。
球上插了根针,他要是角度偏一些,就要中招了吧?黑恕平啧啧两声。
「看不出来妳清清秀秀的,却大白天躲在角落扎小人啊?真要不得。」他随手拔掉那根针往地上一丢,把玩着那颗毛球。
四周依然静悄悄,小女生继续缩在花丛中,不吭声,也不看他。手中的毛球被抢走了,她把一旁的纸袋褫在怀里,头低垂,教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黑恕平甚至还没机会看清她的五官。
搞什么啊?他无聊地把手中的小毛球上下抛着,这才看清小毛球上还有花朵图样,非常秀气可爱。眼前的情况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一点回应也没有,他瞬间也觉得扫兴,何况冷静下来想想觉得自己根本是在欺陵弱小,他自知理亏,没好气地把小毛球放回她手上。
「还妳啦!」小女生这才怯生生地抬头看他,眼里写着不敢置信。
干嘛干嘛?她以为他是那么没品,会把她这团不知干嘛的毛球抢去卖的恶棍吗?那团鬼毛球能卖多少钱啊?悴!
黑恕平本想很快地别开眼,却忍不住在那张灵秀白净的小脸上多逗留了几秒。啊,她的模样让他瞬间罪恶感横生。看来他今天惹到不该惹的,人家说惹熊惹虎别惹恰查某,但他黑恕平不怕熊不怕虎更不怕恰查某,偏偏怕水做的小女人!他决定还是快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别以为我会跟妳道歉,本少爷现在心情不好,bye!」有点多此一举地道别,他莫名地越来越心慌,接着在三秒内非常弄地落跑了,简直像屁股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窝囊至极!
这是个奇耻大辱,不过没关系,他会忘掉它的,包括那奇怪的小女生。
他来不及忘掉,或者该说,他不承认自己念着那奇怪的小女生三天。黑恕平一直想找机会问亲戚,那女孩是什么身分?但总觉得别扭,好像问了就代表把人家放在心上,代表他觉得愧疚。那女的那么奇怪,搞不好真的是阿飘哩,他最好快点把她甩到脑后!但他还来不及贯彻自己的决心,第三天,礼拜天,舅舅家办了一场小区餐会,那小女生也出现了。
黑恕平认为他的心跳突然快了一拍,是因为他担心小女生跟他的家人告状,说他欺负她。
望着那个依旧一身素色衣裳的小女生―他在心里不以为然地想,如果她想特立独行,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孩中脱颖而出,那么她确实做到了。哪个女孩参加派对不精心打扮?就只有她跟那日一样,彷佛是临时被妈妈叫出门到对面便利商店买酱油。
虽然不喜欢、不想承认,而且其实他也百般不愿意,但他的生活圈子就是会让他周围无可避免地出现一堆跟他一样只需要混吃等死的豪门么公子或小千金―不是接受精英教育,注定要成龙成凤的长公子或独子,也不是备感戚压力必须拚命竞争的次子或庶子,而是专门挥霍祖产的老么。那些公子哥大概脑袋被养坏了,在他们眼里只有花枝招展的女孩和假装清纯、自命清高的女孩,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她们的目的都一样,就是爬上他们的床好飞上枝头当凤凰!
在她那双大眼瞬也不瞬地掠过他,彷佛根本没见过他时,黑恕平体内难得作怪的恶劣因子又蠢蠢欲动了,他有意无意地跟着她移动,一边吆喝一班狐群狗党和女伴,最后他们一伙人竟然和先躲进和室里的小女生待在同个房间。她不知是怕生或如何,也没有别的反应,只是一个人缩在角落,玩着她的毛球。黑恕平故意和朋友在和室里喝酒玩闹,他很快地注意到同伴中,只要是男的,视线几乎都会忍不住朝角落瞟去。
这座大宅的主人一向海派大方,办派对时整个一楼都是开放空间,大家一向玩得很开心,他们后到的本来就没道理赶人,于是女孩们也只有一开始注意了一下,便很快地投入游戏之中。
然而,黑恕平很清楚,那些跟他一样不停瞟向角落的视线,不只有好奇,还有更多的……
他突然感觉腹部上方一阵翻搅,莫名的酸涩和愤怒让他烦躁起来,那瞬间涌生的雄性竞争意识驱使他朝小女生走去。
「喂!」他粗鲁地拉住她的手臂。「干嘛一个人在这里搞自闭?」
小女生轻轻拧起眉,她的反应让他惊觉自己差点弄伤她,正想放手,身后的狐群狗党之一朝他们走来。
「对女孩子别那么粗鲁。」那是一伙人之中有名的花花公子,人前端着彬彬有礼的皮相,每一个被他相中的猎物却无一幸免地被拐上床。
「和我们一起玩吧,大家人都很好的。」说罢,他露出不管是在师长间或异性间从未失手过的诚恳微笑。小女生只是垂着头,手里紧抓着她的毛球。
「人家不理你呢!」黑恕平幸灾乐祸地道。
不得不说,他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但他知道这双面人一旦出手就绝不善罢罢休,赶在他有机会使出更多良家妇女无法抵挡的「好男人」魅力前,黑恕平扳起小女生的脸,决心报复他那天蒙受的「奇耻大辱」
「好男人终于踢到铁板啦?也许她喜欢直接来。」说罢,当着那群爱起哄的酒肉朋友面前,他低下头吻住小女生沉默的樱唇。
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还有女孩们不甘的叫嚷,黑恕平恶劣地以舌头撬开她的唇,对她的生嫩满意极了。他故意吮吻出声响,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他高超的舌吻技巧,让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眼里写着贪婪的男人,看见他的舌头是如何伸进她檀口间……
那吻几乎有点色情,到最后和室竟然安静了下来,他起身,有种不真实、踩在云端般的晕眩感?然后终于看清小女生的表情―
她依然毫无表情?黑恕平也不知那一瞬间他是恼羞成怒还是怎么着,三日来莫名的躁郁不只没被平息,反而扩大了。这算什么?这女的会不会太伏一江?
「你们别闹了,不会连一个智障都让你们发情吧?」女孩中有人看不下去地酸道:「看看你们的嘴脸,恶心!」
黑恕平怔住。
「什么?」男孩们的嗓音里明显尽是惊讶和惋惜。「看起来不像啊!」
「她是薇安的智障表妹嘛,我也不知她怎么了,好像有什么精神病吧,劝你们别招惹人家唷!」
黑恕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有人狠狠地朝他的肚子揍了一拳。他到底在干嘛?欺负女人也就算了,还欺负一个……一个……
他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小女生,看着她在听到自己被叫做智障、精神病患时,羞窘地垂下头来,手里仍紧紧抓着她的小毛球。
「钦……去打撞球好了,恕平你别吓人家了。」有人开始打圆场,这群公子哥儿最擅长在闯祸之后若无其事地打哈哈,反正天塌下来有家人顶。
黑恕平和小女生就这么站着,直到人都走光了,她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他却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畏缩。
他喉咙发紧,无地自容,那一刻却竟然卑劣地,连一句道歉也说不出口。那天他没去打撞球,小女生捉到机会从和室溜走,又不知躲哪去了。直到派对结束,他看着她和家人一起离开,眼尖地发现她手臂上的擦伤和衣服上的脏污,还有手里的小毛球也不见了,但她的家人显然对此毫无所觉,其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还不停地戳着她的额头,又在她手臂上制造更多淤伤―他看得几乎想冲上去揍那个老女人!
之后,黑恕平在温室外看到另一群男孩拿着小毛球丢来丢去,最后像垃圾似地直接丢到佣人正在收拾的大垃圾袋里。
他捡起毛球,揪住他们其中一个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被揪住的男孩一阵莫名其妙,但他们大概知道,这家伙是屋主的亲戚,非富即贵,而他们的父母只是屋主公司的员工,今天的餐会虽说是小区活动,其实还是阶级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