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愁云中，驾驭马车的李大狗，跟随同路的十来个人，一同进入了村子。</P>
村子不大，一眼看去不过五十多户人家，大概是因为都姓陈的缘故，所以村口道上立了一个简易的牌楼，漆面脱落的榆木板上，书有“陈家村”三字。</P>
或许是因为村子临近官道，又近府城，时常有人借宿，值此天色骤变的日子，早有村人在牌楼之前张望，希望在这大雨将至的时节里，能有一份额外的收入。</P>
瞧见李大狗一行十数人的临近，皆是面露喜色，一边靠近，一边挥着双手指引他们入住，</P>
而李大狗这辆显眼的双马华盖大车，纵然是在府城也不常见，自然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P>
车辕右边的朱权，身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回纹锦衣，头戴一顶乌角幞帽，一对颇具精神的眼睛，平静无波不显傲气，除了肤色不算白净，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富家子弟。</P>
更要紧的是，那驭马的车夫，虽然面容普通，却是一身新制棉衣，腰杆挺直，不卑不亢。</P>
对待下人尚且如此，可见这位富家公子必然是个出手大方的人物。</P>
几名衣着还算整洁的男子，小跑着过来，其中一个赶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一脸笑意的对着安居马车的朱权，拱手行礼，口中招呼道:</P>
“这位公子，秋雨将至，还请到寒舍下榻，有收拾干净的房间和烧好的热水，虽然比不得尊客府宅，也能稍解公子行路的辛苦。”</P>
这人行貌得体，用词也算文雅，想必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在这村里有些威望，其余几人都是在他说完之后，才学着他的样子，纷纷向朱权拱了拱手，开口邀请：</P>
“这位公子，我家院子还算宽阔，正好可以安放马车，草料马棚一应俱全，保管不会耽误公子明日行程。”</P>
“这位公子，不如到我家去，我儿今早刚刚网了一条大鱼，现在还养在缸里，我家自酿的酒水还算不错，客人要选我家，正好杀鱼佐酒。”</P>
“公子不如到我家去歇脚，我那浑家烧得一手好菜，往常借宿的客人，吃了之后，没有不说好的……”</P>
三五个人全都站在朱权那边，一个个说起各自长处，希望这位尊客能够选择自家住宿。</P>
便是最先开口那人，还算矜持的外表之下，也在估算，若是这位年轻公子下榻自家，明早能得几两银子。</P>
这份敬业精神，比起朱权在乐居客栈做店小二时，也不逊色半分。</P>
虽然十多天来，朱权已经慢慢习惯被人恭维，此时听来，还是免不了心有惬怀。</P>
正要开口回应最先说话之人，身旁的李大狗突然马鞭往村口右边一指，道：“多谢各位盛情，我看那家房舍就很不错，今晚就住那里好了。”</P>
马鞭所指，却是东边一栋稍显孤立的平房，从此处看去，只有一字排开的四间瓦房，连个篱笆院子都没有。</P>
他这一插话，再见朱权虽有错愕，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几人自然明白，此前是自己看错人了，原来这两人不是主仆，而是同伴。</P>
说不得这辆大车，还是这不显山露水之人所有。</P>
那位说有鲜鱼的人，赶紧开口补救道：“这位尊客有所不知，那户人家只有老两口在住，房舍狭小久未修缮，今夜大雨多半屋漏，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还是到我家暂住一晚，只需二两……不，一两银子就好……”</P>
其余之人还要说话，李大狗却一口回绝道：“不用说了，我这人住宿惯住东边，也喜欢临近村口，其余皆不在意，那户人家正好合适，且都让让……”</P>
言罢，也不管他们要说什么，轻抖缰绳，马车缓缓前行。</P>
几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放弃打算，另邀他人。</P>
马车驶过崎岖不平的小径，临近那户人家，许是离得近来了，听见车轮吱呀声响，一位腰背有些下弯的老妪缓缓转身，张着一对昏黄的眼睛向这边看来，一时没有其他举动。</P>
李大狗降低马速，慢慢停了下来，跳下马车低头问道：“老婆婆家里是否还有空房，今夜我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P>
反应迟钝的老妪，先自点头，才用苍老的嗓音，回应道：“要借住啊……有的，有的……这天都要下雨了，我家还有一只鸡没回来，你能等一会么？”</P>
跳下车辕，去往后面解缰的朱权，有些哭笑不得，‘都有豪客上门，还在乎一两只鸡干嘛？这些天来，李大哥花钱特别大方，明早给你的钱，买上十来只鸡也是绰绰有余。’</P>
只是他心里这么想来，却也不会说出口去，心里更多还在考虑，四匹健马该怎么安置才好。</P>
马车只需放下车辕下的两根支架，就能立住，四匹马却不能直接拴在外面淋雨，多半还要额外花钱，找一家有马棚的地方。</P>
李大狗环视一周，笑道：“这位婆婆，你家还没回来的那只母鸡，可是黑色的么？”</P>
“对对对，是只黑色母鸡……”老妪连连点头，突而抬头，狐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只黑色母鸡？”</P>
“你看那不就是……”</P>
李大狗一笑，指向四步之外的草丛方向，那里正有一只低头觅食的黑羽母鸡，两只爪子划开泥土，半个身子已经深入草丛。</P>
只露出一丛乌漆嘛黑的尾羽，天色昏暗之下，也难怪老妪一时没有发现。</P>
老妪定睛一看，哎呦一声，从旁边捡起一根棍子，就去赶鸡，身体虽然佝偻，脚步居然不慢，口中还自说道：“你怎这么贪吃，天都快黑了，还不回笼，小心晚一些儿，被山精狐怪捉了去……”</P>
李大狗哈哈一笑，觉得今晚的选择还算不错，至少这位老婆婆是个爱说话的人。</P>
当下支起马车，解下挽具，朱权主动牵过四匹健马，往村里寻地方安置，李大狗看着脚步轻快不少的老婆婆，很娴熟的挥舞着棍子，东一下西一下，不过四五分钟，就将母鸡赶回笼里。</P>
这才走上前去，说道:“今日天色暗得早些，您老仔细清点一下，要是还有遗漏，我也好帮你到各处找寻一下。”</P>
老妪听到这话，果然低下脑袋，一二三的再次清点了一次。</P>
一边紧闭鸡笼，一边喃喃自语，“没差，没差，七只母鸡都在，一只公鸡也在，上个月的时候还有三只公鸡，现在只剩下一只，可不能再少了，这根独苗要是没了，几只母鸡下再多的蛋，也没法孵鸡仔了。”</P>
老婆婆细细碎碎说了一箩筐话，心疼损伤的同时，倒也没有胡乱猜测的骂人，以她这个年岁，身处乡野之间，实在少见的很。</P>
李大狗是见过不少类似情况，家里少了鸡鸭，田里缺了瓜果，有些性子泼辣的女人，能从村口骂到村尾，虽然不会指名道姓，却免不了夹枪带棒，指桑骂槐。</P>
碰到这种情况，哪怕明知不是自己偷的，路过女人身边都要溜边儿走。</P>
是以李大狗心情颇为愉快，开玩笑道:“白日里母鸡出笼，就算没有这只公鸡，也不影响它们撒欢，鸡仔孵化大可不必担心。”</P>
“那可不行，孩子是自家的好，鸡仔也是一样。”老婆婆拄着赶鸡的棍子，边走边说，突然停步回头，用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向李大狗的面容。</P>
问道:“你不会是想吃我家那只独苗公鸡了吧，这可不行，给钱也不行，还要留着打鸣孵蛋呢。”</P>
李大狗只好一脸苦笑。</P>
老婆婆着重强调不行之后，她又折中说道:“不过你要是舍得花个三两百文铜钱，今晚给你两人杀只老母鸡也是可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