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佩玉把苏州的经验用在上海是不合适的,在苏州出了火车站可以叫黄包车,在上海北站就得根据距离远近选择交通工具了,人力车通常只跑三华里之内的活儿,从北站到长乐里起码十几里路,这么多的行李叫一辆车还不够,算下来车费会是一个大数目。
赵殿元好人做到底,反正他发完货也是要回家的,索性帮着顾佩玉提着行李去坐公共汽车,上了车,顾佩玉先拿出手帕揩了揩才坐下,第一句话就把赵殿元问傻了。
她问,章公馆是不是在法租界上。
不待赵殿元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三哥哥给我讲过,英租界的大楼是顶壮观的,法租界的小洋楼是最漂亮的,路边都种着法国梧桐,一到秋天,满地金黄的落叶,诗意盎然。”
赵殿元心道这八成是章樹斋上大学的辰光给青梅竹马说的话,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顾大姐还记着呢,只可惜没什么法租界上的章公馆,只有沪西长乐里二十九号底层的一间厢房而已。
汽车飞驰,两旁建筑密集,时不时就有巨幅广告牌扑面而来,整座城市嘈杂而繁华,画风与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苏州截然不同,顾佩玉有些目不暇接了,她不是第一次到上海来,但这次和以往截然不同,这座城市将会成为她后半生居住的家。
车窗外,电线杆飞速掠过,天是蓝的,树是绿的,春意盎然,鸟雀在枝头跳跃,正如顾佩玉此刻的心情。
一班车到不了长乐里,要在公共租界转电车,沿着静安寺路西行,到了大西路和地丰路交叉口转乘黄包车入愚园路,一直到黄包车进了长乐里,顾佩玉都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直到赵殿元把两口柳条箱放在二十九号后门外,顾佩玉才明白没有什么章公馆,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些释然。
“侬先稍等片刻,我去……我去叫章先生出来接侬。”赵殿元不待回答,飞快进去,敲开一楼厢房的门,章家破财免灾之后,就不再用娘姨了,是章樹斋亲自来开的门,他出狱之后就再没有当年的精气神,在家也不西装革履了,胡乱穿了条法兰绒裤子,外面罩着睡袍,手里捏着一卷书,也不问啥事体,先请小赵屋里厢坐。
“章先生,来客人了。”赵殿元看看身后,确定苏州来客没跟进来,又看看屋里,似乎章夫人不在,才放心说:“顾佩玉,顾大姐来了。”
章樹斋迟疑了大约十秒钟,回应道:“小赵侬先招呼伊,稍微等一歇,马上就好。”然后关上门,迅速拿出衬衫领带,用最快速度打扮起来,对着镜子结领带的时候,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便拿了章夫人的胭脂在手心抹匀了涂在脸上,营造出红光满面的假象来,这才出门迎客。
时隔七年,顾佩玉终于见到自己名义上的丈夫,青梅竹马的三哥哥,章樹斋不再是当年的五陵少年,陌上公子,他狼狈了,憔悴了,头发上粘着一块没抹开的发蜡,帮自己提箱子的时候又看到他衬衫后领子也没折熨帖,翘起一个尴尬的角来,想去抚平,终究还是忍住了。
赵殿元帮着将另一口柳条箱放进一楼厢房,就赶紧回避了,苏州娘子迎面过来,眼睛瞧着厢房,又看看小赵,伸手递给他一把西瓜子,这是想分享秘密的友好表示,但赵殿元什么都没说,蹬蹬蹬爬上阁楼去了。
杨蔻蔻得知顾佩玉登门,冷笑道:“这不是你们男人都最想要的齐人之福么?”
赵殿元不懂典故,却能听出话里的锋利,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
章夫人今朝右眼皮总跳,下午她带小囡去三角公园白相了一下,然后去小菜场买菜,下午小菜场就只有打蔫的菜了,价钱也便宜些,章夫人挑菜的时候被浦东乡下来的菜贩子讲了几句,脸上挂不住,索性菜也不买了,往回走的时候不禁委屈,想她小双宝当年在仙乐斯红的发紫的辰光,每天转几个台就是成千上万的进账,一只花篮一百元,最火爆时竟然能有三百多只花篮花团锦簇,没想到今朝竟然沦落到为了几毛钱的青菜和乡下人拌嘴。
回到二十九号,苏州娘子早就等在灶披间,见章夫人回来赶忙凑上去说道:“侬屋里厢来客人了。”
章夫人感觉苏州娘子眼神中带有一丝兴奋,一丝期待,顿时就明白右眼皮跳的真正原因在家里,她放下菜篮子,没忙着回去,先拿出口红和小圆镜,匆忙补了个妆,这才整理衣服,从容进屋。
果然,顾佩玉在,章夫人目光迅速落在两口柳条箱上,带这么多的行李,不像是旅行,倒像是搬场,她心里就先生出三分忌惮来,但人家顾佩玉既是名义上章樹斋的原配,又是自家的救命恩人,她非但不能甩脸子,还得热情款待。
顾佩玉起身招呼,两个女人亲热地如同亲姐妹一般,杜剑秋把小囡拉过来让孩子喊姆妈,这更是不见外的表现,顾佩玉转身就从包里拿了一块玉佩递过来,说是给小囡的见面礼,顾家是姑苏名门,出手自然不会是那些黄的白的俗物,这块羊脂白玉的玉佩雕工了得,价值不菲,更让杜剑秋心里酸溜溜的。
章家小囡是个六岁女孩,生的不像爹也不随娘,怯生生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个新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