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并不太厚的小册子,薄薄的纸张,像是小型的黄页电话簿,竖排黑字,信手翻几页,讲的是黑龙江农村的故事,家乡的味道让赵殿元感觉很对胃口,他翻到第一页开始看,没看两行,一位客人从咖啡馆里出来,招呼道:“黄包车,天通庵路会馆路。”
赵殿元迅速盘算了一下距离,按照工部局的定价,一英里之内车费是一角钱,此后每半英里增加一角钱,这是1937年的价格,五年来币值汇率变化极大,折合成中储券起码要五角钱,他就报了一个五角的价码,客人迟疑了一下,没还价,直接上了车。
从窦安乐路到目的地,正好是三里路,折合一英里,赵殿元跑得很轻松,阿贵教给他一些拉车的窍门,老实讲,拉黄包车虽然也是出苦力,但是比十六铺码头上那些扛大包的还是要具备一些技术性,黄包车设计的很平衡,拉正常体重的客人几乎不费什么劲,两支胳膊把住车,撒开腿跑就行了,遇到下坡甚至可以两腿离地滑行呢。
这是赵殿元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拉客人,他个高腿长体力好,很快到了地方,一扇铁门后面黑咕隆咚,不像是民宅,倒像是工厂,客人下车,给了赵殿元五角钱,匆匆进了大门,赵殿元刚走出十几步远,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黄包车!”回头看去,还是先前那位乘客。
客人追上来,上了车,吩咐赵殿元去找一家卖电工电料的商店。
“格辰光,店都关门了。”赵殿元说,“家里啥么子坏了?”
“电闸保险丝烧了。”客人说。
赵殿元转了个方向往回拉,回到工厂门口停下,从兜里拿出一截铅灰色的粗金属丝说:“正好我随身带了,拿去用吧。”
他是电工出身,电闸保险丝烧掉是最常见的故障,所以养成随身带保险丝的习惯,所谓保险丝就是铅锡合金的金属丝,电流过大时会高温融断,以达到保护电器的功效,并不值钱,但烟纸店里可买不到。
客人大喜,拿出一张小钞递过来。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赵殿元把钞票推了回去。
客人问道:“小伙子以前做电工的?”
赵殿元说:“在合记做工,修理个电器啥么子的。”
客人说:“那太好了,侬来帮我们换保险丝吧,阿拉厂里的工人毛手毛脚,经常出岔子,侬在合记啊,老好了,怎么不做了……”
说话间,赵殿元跟他进了厂子,里面停电,黑灯瞎火,打着手电筒找到电闸,闸刀已经拉起,本该是保险丝的位置却安装着铜丝,这是外行经常干的事儿,用铜丝代替保险丝,能凑合用是不假,可是会烧毁电器。
“机器可能瓦特了。”赵殿元嘀咕了一句,拧下铜丝,换上保险丝,合上电闸,果不其然,照明的电灯泡烧了不说,驱动机器的电机也烧了,空气中弥漫着绝缘漆的焦臭味。
“好修么?”客人在旁边打着手电筒,满面焦躁,“机器可不能停,里面的料会坏掉的。”
“不太容易,我试试吧。”赵殿元认出这是一台日本三菱电机株式会社生产的鼠笼式电机,结构简单,转子上没有绕组,相对容易维修,但是对于电工来说,这活儿还是有些超纲了,幸亏赵殿元不是普通的电工,这些年他修理过的电器不少,积累了许多经验,加上勤勉好学,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都能对付。
经他一番检查,这台电机的转子损坏,不过并不严重,嵌入线槽的铜条两端的短路环脱焊,重新焊接就好了,可是晚上去哪儿去找电焊,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得麻烦赵殿元。
这方面赵殿元有路子,他跑了老远借了台电焊机,用黄包车拉回来,亲自上阵,一根电焊条解决问题,顺便他还带了几个灯泡回来,厂里恢复了灯火通明,机器轰轰,客人握着赵殿元的手,感慨万千:“小伙子,别拉车了,我雇你。”
原来这是一家刚投产的造纸厂,老板名叫韩赞臣,知识分子出身,早先在四马路开书店,没什么办工厂的经验,雇来的工人也都文化水平较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想聘请高水平的技术人员又舍不得,一来二去就总出问题,拿铜丝当保险丝就是厂里的工人干的好事。
韩老板相中赵殿元有两个理由,首先是这个小伙子的人品好,从窦安乐路到造纸厂,坐黄包车就是五角钱,但每一个车夫都会开出三倍的价钱,让乘客慢慢往下还,只有赵殿元一口价不带幌,而且后来又送保险丝,又帮着张罗修理,换了其他有技术的人,还不得趁人之危,漫天要价,可赵殿元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个钱字,这年头,好人品是最难得的。
第二个理由,才是赵殿元技术扎实,什么物件都会修,有他保驾护航,韩老板放心。
人家递过来橄榄枝,赵殿元当然要接住,他拉车屁股本来就是权宜之计,不过这两个工作也不矛盾,白天在在纸上上班,晚上拉车,两全其美。
清晨五点钟,赵殿元带着一身露水回到长乐里,这个时间连倒马桶的粪车都没出来,阿贵已经整装待发,交接了车辆,赵殿元回到阁楼上,杨蔻蔻已经起来了,还熬了一锅稠稀饭,坐在一旁看赵殿元吃饭。
“拉夜班太辛苦了,还是找个白天的工作吧。”杨蔻蔻说。
“已经找好了,鑫鑫造纸厂做电工。”赵殿元略带得意的回答,“有技术的人不怕没活干,我白天上班,晚上拉车,挣两份钱。”
“你不睡觉的么?”杨蔻蔻说着,从糖罐子舀了一勺白糖加在稀饭里。
“人家想拉都拉不到呢,这可是工部局发的大照会,阿贵哥省出来的,我不多挣点钱,咱们以后怎么办。”赵殿元说。
杨蔻蔻把脸扭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干脆回自己的东阁楼去了,赵殿元这才发觉不妙,过去敲门问哪能了。杨蔻蔻在里面答道:“没事,是我没用,给你添负担了。”
赵殿元这才明白,是自己太过努力给杨蔻蔻带来心理上的负担,不过他并不觉得男人累点有什么不对,女人就该主内嘛,周家姆妈,吴家和章家太太不都是这样,难道让女人抛头露面去干活不成?这年头也没什么能让女人干的活儿啊,难道去纱厂做挡车女工么,那才是最累的工作,比做苦力还熬人。
这些话他不好对杨蔻蔻说,又笨嘴拙舌不会哄人,说了几句不得要领的,就傻傻站在门口发愣,不过杨蔻蔻很快就出来了,脸上挂着泪痕,显然是哭过了。
“我也要去工作,做护理员,做店员都行。”杨蔻蔻说,“我不能白吃白喝你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却让赵殿元伤心了,什么叫白吃白喝,难道两个人之间要计算的如此清楚么,他似乎又明白了一些,杨蔻蔻始终没把自己当恋人对待,充其量就是住在一起的室友。
良久,赵殿元才说:“好吧,我帮你打听一下,哪儿需要用女工。”
……
赵殿元的新工作很轻松,坐在鑫鑫造纸厂的车间里待命即可,市面上物资紧俏,就连最普通的印制报纸的原料白报纸都成了稀罕物,掌握大批存货的人被称作“纸老虎”,据说某位女作家拿着市长的手谕搞到了五百令白报纸,坐在装满白报纸的卡车上招摇过市,在文化界一时传为笑谈,由此也可见鑫鑫造纸厂的生意之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