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凉如水,思绪万千(1 / 2)

曼陀罗与木槿花 伍弋 4129 字 10个月前

“你怎么还没睡呀?”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朦胧之间,奚筠邗还以为是叶小画在朝他说话呢,他赶紧抬起头来看了看,可发现身边并没有人,又狐疑地看了看对面的陈可芳,可她抱着孩子也正沉浸在梦乡呢。奚筠邗觉得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所以就打算再一次把脑袋靠到车窗上去。

可是这声音不久又出现了:“夜深了,赶紧睡吧,把窗帘拉上吧。”这次奚筠邗真的听清楚了,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朝他说话呢。他赶紧又看了看四周,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位三十来岁、穿着工作服、梳着一条不短也不长辫子的女乘务员在看着自己,并且在用拉上的姿势在示意自己。奚筠邗顿时清醒过来,朝着她轻声地说道:“我马上就睡了,待会儿我一定把窗帘拉上,谢谢您!”望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奚筠邗心里感觉到一股暖意在心底里流淌。

虽然萍水相逢,也不要吝啬对于陌生人的帮助,哪怕是一个鼓励眼神或者一个无不足道的搀扶,都会在别人的心里留下痕迹,不为别的,就为曾经相遇过。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奚筠邗的心里不禁暗自感慨起来。

真的,如水的月光被刚才那一阵雨水洗得越发澄净透亮,简直像一批批刚从纺机上生产出来的一尘不染的白布。当月光抵达列车冰冷的躯壳时,连车窗玻璃都似乎不好意思拒绝这位温柔的来客了,所以任凭它把来自嫦娥的问候一丝不少地带进了车厢里。月光打在了靠车窗熟睡的陈可芳的脸上,顿时让那里成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泊。她稍显凌乱的几绺头发无声放下来,像湖边安静的垂柳,遮住了她1/3的脸。奚筠邗一见它们,整个心儿一下子平和了不少。

奚筠邗怕明亮的月光打扰到陈可芳的睡眠,所以就伸手把她那边的一半窗帘替她轻轻拉上了,他拉得格外小心,生怕会不小心吵醒陈可芳和她的孩子。

窗外的世界现在好多了,至少淅淅沥沥、扰人心烦的雨水是止住了。人都一样,孤独的时候,大都喜欢往外面看,常常看得出奇,仿佛那里会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奚筠邗像是上了瘾一样,头不知不觉又扭了过来,盯着外面的世界发起了呆。他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想回到过去,在回忆里,他可以把孤独和寒冷驱散掉。可是这一次,却做不到了,他的思绪刚一出发就被火车金属轮子和铁轨摩擦发出的“咣当咣当”声音给阻断了。他想一直闭着眼睛,可窗外偶尔一声两声的狗叫和猫头鹰叫声总是惹得他睁开眼睛来。

他暂时放弃了,或许,他应该珍惜现在吧。

他把头瞥向右边看了看,自己旁边的这个位置上仍旧是空空如也,他把两条腿抬起来放在了上面,然后用拳头轻轻敲打起来。久坐的双腿因为血液循环受阻有一些轻微的浮肿。敲着敲着,奚筠邗突然记起小时候自己六岁那年从两米高的小土坡上跳下来摔折了左腿。当时妈妈急坏了,害怕他从此落下病根,每天晚上来他床前替他轻轻地按摩左腿,帮助加快血液循环。现在想起来,奚筠邗觉得多亏了当时妈妈不厌其烦地帮他按摩了一个多月,否则现在放到座位上的这条左腿可能就不这么笔直了。

夜深了,想起妈妈,奚筠邗才突然感觉有很多话要说。长久以来,他和爸爸奚国柱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对于妈妈的了解他只停留在“工作忙”、“时间少”、“挺严厉”这三个词上面,可是到现在他才突然了解、明白妈妈的爱其实一直都在,她把它们藏进了生活中的点滴滴滴滴。现在他自己也来到二十多岁的年纪,来到了当年妈妈生他时候的年纪,他终于感受到了那份爱的重量,终于能够触摸到妈妈带给他的温暖。

奚筠邗轻轻一笑,他知道他不能哭,他该笑着,因为叶小画告诉过他笑着的才是生活,你没有理由不笑的。

他想起来,其实自己的身边就有两位母亲:陈可芳和秦阿姨,望着她们,他似乎就能够看到她们身上散发着的母性的光辉。

陈可芳的十根手指紧紧相互扣着,像十根纤细柔软但异常牢固的藤蔓,怀抱着她亲爱的孩子。奚筠邗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还带着一颗金光闪闪的结婚戒指,他想起大学同学里那个爱八卦的胖嘟嘟女生曾经惊讶地嘲笑他连一只手不同的手指戴戒指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这点知识都没有的表情了,从那之后他知道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戴戒指分别代表“亲近”、“热恋”、“结婚”、“单身”,连起来就叫做“清热解毒”,想到这里,奚筠邗不禁呵呵一笑。

孩子在陈可芳的怀里安静地睡着,想必妈妈的臂弯是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看着看着,奚筠邗的心里不禁微微一动,他觉得自己小的时候也一定像这个孩子那样纤细弱小,紧握的拳头甚至还没有刚下的鸡蛋那般大,小小的脚掌能够轻易地伸进十二码的布鞋,就连哭喊一次估计也要用掉全部的力气吧。而现在他长得又高又壮,没有人再会把他忽视掉,握起来的拳头像沙包似的,脚上套着的是四十三码的耐克运动鞋,随便说一声话就可以传到百米之外。

时间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东西,它让所有人在它独有的方式中发生着翻天地覆盖的变化。奚筠邗伸出自己的右手仔细看起来,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血管、每一丝褶皱、甚至每一个角落里的灰尘无不镌刻着时间的印记,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时间这个亘古不变的主题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影响。

人生如木,岁月如刀,岁月雕刻着我们所有人。在时光流逝中,我们都无一例外地改变着。

窗外的夜可真长啊,奚筠邗好像也快支撑不住了,右眼睛的上下眼皮已经无数次进行了亲密接触。奚筠邗用手揉揉眼睛,提醒自己不能睡觉,可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感觉到冥冥之中前面不远处升腾着一股微弱的光芒,这束光吸引着他一直往前走去。

恍惚之中,奚筠邗感觉到有个坐在自己后面的乘客摇摇晃晃地起身去上厕所,走到他旁边的时候他才模糊地看出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他头顶上的头发很凌乱,像一个刚下完鸡蛋的鸡窝,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灰布衣服,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红字:科业建筑公司,脚上穿着一双滴满白漆、褶皱横生的过气皮鞋。过了会儿,那中年汉子上完厕所出来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不走了,他迅速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微弱的火花在黑暗中成了一个孤独的亮点。他刚把烟点上就猛地吸了好几口,全部咽进了肚里,好像好几天没有抽烟了似的。异常古怪的行为引起了奚筠邗的注意,他稍稍抬起头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数着那汉子吸到第六口烟的时候,奚筠邗见他缓缓地把烟头戳到烟灰缸里,然后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烟蒂直到烟气完全消失。奚筠邗本以为他会回到座位然后一头倒下睡觉,可那中年汉子却突然从他那条沾满尘土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老式的翻盖手机,然后眯着眼在里面翻找了很久才最终重重地按下了一个键,应该是打电话。

奚筠邗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晚了,还给谁打电话啊?”同时他心里的好奇心在一步步加重。

“喂,秀啊,妈的病好点没有啊?最近还是不是老咳嗽啊?”那汉子的喉咙里喷射出一种沙哑苍凉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陕西口音。紧接着汉子沉默了数秒钟,显然他是在听电话那头的“秀”说话。

又过了十秒钟的时间,他又说活了:“秀啊,你放心,我现在在外面可好了,我们老板是个好人,一个月除了给我们发2000多元的工资,还额外给我们每个人五十块钱,让我们往家里打电话。等过年了我就马上回去,给你,给妈,还有两个娃娃带吃的和穿的,嘿嘿嘿。”那汉子居然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蜡黄、凌乱的牙齿来。

“啊?现在我在做什么?”笑过之后,汉子继续说起话来,“这不,在工地的宿舍醒过来上厕所,想起你来,就打个电话给你,我也知道你肯定刚刚伺候完妈。行,秀啊,我先不跟你说了,明天起早还要干活,我先去睡了,你也去睡觉吧。”他关上了手机缓缓放进口袋里,当他的手伸出来的时候,香烟盒又出现了。烟又点上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先前那样猛吸了,他轻轻地吸着,好像怕把这只吸完过后就再也吸不到了,烟头上飘起一条缓缓上升的雾气,给人一种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的感觉。

当那汉子回他的座位经过奚筠邗身边的时候,奚筠邗还愣在那里。他猜不透先前那位猛吸烟的汉子,是因为他还没有深入仔细地观察他;而他猜不透后来那位让烟气缓缓升起的汉子,则是因为他的谎言让奚筠邗觉得就像真的一样。

奚筠邗心里面努力想象着那汉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谎言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可却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他很想站起来走到那个汉子的座位边上去问个清楚,可是当他醒悟过来自己将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却笑了,笑得像那汉子刚才那般。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奚筠邗心里想着,大概是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心里有些空虚,所以特别想弄清楚时间这个问题,因为一个人再怎么孤独总还是有时间相伴左右。奚筠邗想抬起手看看手表上的指针,但又突然觉得那样未免太简单容易,他想另找一个困难的方法来推算,这样至少可以让现在无趣的局面有些缓解。

奚筠邗开始了他有趣的推断之旅。刚才到达街九站的时间是1点整,而他记得下一个站点霍宜站的时间是2点10分,而火车从街九站开出的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了半个小时,现在火车正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所以现在离霍宜站应该还有超过十分钟的路程,所以现在的时间应该在1点半到2点之间。奚筠邗还不满足,他还想根据他能观察到的事物来进一步缩小范围,于是他睁大了双眼,仔细地在车厢里搜寻起来。

“一定会有什么线索的!一定有的!”奚筠邗活像一个侦探一般在搜集着特殊的证据。突然,像一道闪电劈在他的面前一样,他记起来刚才有乘务员来提醒他拉上窗帘,奚筠邗推断那应该是他们交班时的最后一次查岗。奚筠邗又迅速在脑子里回忆起他之前所查找的关于这趟列车的信息:乘务员每7个小时换一次班,这趟列车的出发时间是昨天18点43分。也就是说刚才他得到提醒的时间应该在1点40分左右。然后奚筠邗又以理工科生的直觉判断,据刚才又过去了大概十分钟,所以时间范围又一次缩小了:1点50到2点之间!

奚筠邗满意地抬起手来,把手表放在还没有被熄灭的灯光下,果不其然:1点55分。奚筠邗开心地笑起来,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欢乐,在没有事情做的时候要想方设法儿地给自己找点事儿,这是奚筠邗最喜欢的方式。

很多时候,许多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变得意义非凡,因为一旦你认真的时候,你就在赋予它们存在的意义啊!

过了好久,大概有一两分钟,那种通过观察力结合智慧解决了时间问题带给他的喜悦还是没有从奚筠邗的脸上退去,他乐不可支,喜上眉梢地望着窗外,心情格外好,这好心情居然也顺带把他身上的睡意和倦意全部赶走了。

火车依旧在莽原之中呼啸着前进,把夜色布下的帷幕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来。奚筠邗把耳朵更贴近了车窗一些,在那里他听见风声顺着那条撕开的口子不断摩擦着车厢往后面倒去,然后汇聚在车的尾部。偶尔经过一两块施工工地,明晃晃的大灯照在堆积成山的河沙和石子儿上,却不见弯着腰一锹又一锹把水泥送进搅拌机里的工人们,奚筠邗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现在是晚上2点了,工人们也该睡觉了。想到这里,奚筠邗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位中年汉子的身影来,忽然有些担心。他一留心,等听到汉子那边传来均匀的鼾声时,奚筠邗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他想站起来去车厢尽头的厕所一趟后就安安心心地把头往后靠在座位上,然后把眼睛合上,进入梦乡。想着想着,他就已经迈开了脚,因久坐而麻木酸痛的突然双腿支撑起全身的重量,有些不适应,他才突然想起距离上一次离开座位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他勉强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避开秦阿姨那狂放不羁的双腿后,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生怕把她吵醒,在确定她熟睡的呼吸声音仍旧从盖着她脸的报纸下均匀传出来后,奚筠邗才用手扶着每一排的座位慢慢走向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