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么几年来,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地想过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今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甚至连一个像样的人生规划都没有制定过!”奚筠邗越想越不对劲儿,整个身体也跟着极不自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瞬间感觉自己走进了一片莽原之中,贫瘠、干涸、空虚、迷失、不知所措
人总要学会反思自己,不管有多么成功。
其实,在村里人看来,奚筠邗的人生履历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在所有的同龄人都因为成绩差而不得不在初中或者高中停止学业,早早地进入工厂当工人时,奚筠邗却一直保持着优秀的成绩,一路从小学读到了现在的大学,而且在这所全国的重点大学中仍然名列前茅。村里所有人都认定奚筠邗在学业完成后将会有一份极好的工作,过上舒适无忧的生活。对于这样的评论和言词,奚筠邗却总是在回避,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远远没有达到那种所谓的优秀的标准,也当然不会对未知的未来拥有十足的把握和自信。某种程度上来说,奚筠邗也是奔波在生活和命运之间的玩偶,若不去继续抗争、奋斗,一样会沦为风尘,过上极为普通平凡的生活。奚筠邗清楚村里的人是多么希望他们自己的孩子也能像他那样从大学里拿一个像模像样的毕业证书回来呀!
或许,我们的父母都有一颗超人的心,可是我们孩子却都是凡胎肉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超人一样拥有飞翔的斗篷,自由翱翔在生命的上空中,享受别人拥有不了的自由。好在这样巨大的期望往往是善良的,它不苛刻,不冷漠,不伤害,懂得适时让步与妥协,最后在不断的失望和希望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到最后,他们仍然爱我们,我们也同样爱他们,一家人会平静安和地度过这一生。
那位年轻的母亲见奚筠邗一下子沉默了下去,看到他紧缩的眉头和略显僵硬的脸部肌肉,也没有再说下去。她再次低下头仔细地端详起怀里的孩子来,唯一空出来的右手时不时地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后背,有时候也会认真地把孩子的衣袄往下扯两扯,生怕孩子着凉受冻了。她不露声色地一直微笑着,整个身体轻微弯成一张摇篮床缓缓地来回摆动,仿佛此时此刻她正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财富。
过了会儿,奚筠邗感觉好多了,他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沉思中扭转了回来。事实上大多时候,对于“我们为什么而活”这一类深奥的哲学命题,没有多少人可以一直斡旋下去,往往在一刻的深陷之中后便会迅速被生活的平凡与琐碎拉回到洪流之中来。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路还要走,而这样的沉思终究只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已,不必太过执着。
“你刚才说因为思念的缘故才会出来远行的,对吗?”奚筠邗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便主动问了那位母亲一句,显然他们已经跨越了陌生人之间最初的那堵拘谨之墙。
“嗯?”她听到沉思中的奚筠邗突然说话了,猛一抬头,顿了顿后反应过来,“对呀,就像我们俩,我带她去她外婆家住几个月,都出生7个月了,还没见过外公外婆呢!”说着她朝着孩子努了努嘴,随后不好意思地冲奚筠邗笑了笑。可这笑里面,奚筠邗看到的分明就是一丝隐匿的、不易察觉的淡淡忧伤。他不禁有些怅然,因为最擅长观察别人面部表情的变化以及隐藏在这种细微变化中的感情波澜,直觉告诉他,她很坚强,坚强到可以一直微笑地生活,哪怕是命运会经常带来她不想要的东西。
“哦,那她外婆家真的有点远啊!”奚筠邗接过话题,小心礼貌地回了一句。
“是啊,要是近一点多好,我就可以常常带她去看看她外婆,看看她舅舅,看看她的哥哥姐姐们。”她还是笑着说完了,可这一次,忧伤的味道显然被冲淡了许多。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奚筠邗安慰地说道,“外婆家远一点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交通发达,就算是天南地北也可以在几天之内到达。”说完他直了直身子,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眼神里放出一丝光芒来,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觉得是很重要的,离外婆家远的孩子虽然平时不能常常到外婆家,享受来自上上一辈的关爱,但是一旦相逢那就比平常见面的自然要亲得多。“
是呀,这种远距离的亲情温暖不仅不会中断,反而会被时光温柔地铭记着,经历过无数个相思却不成疾的日夜,偶尔联系却彼此挂念,最终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相见则会一切都加倍偿还回来的。离外婆远的孩子隔着几年见到他们在漫漫岁月之中想念的外婆时,亲情会显得弥足珍贵许多,大家会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逢。
火车车轮经过两节铁轨连接处时发出了咣当一声,奚筠邗轻轻地看了一眼那个在怀抱中熟睡着的婴儿,舒心地笑了。
“你说得挺对的,我想她外婆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妈妈打电话催我还几次说带外孙女回去给她看看呢!”她露出了迷人的、幸福的微笑,额前的刘海如一条蜿蜒安静的河流缓缓摆动,母性的光芒使她又多了一种引人入胜的特质。
奚筠邗把目光对准了那张酣睡着的婴儿脸,静静的,自然的,也许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你可真幸福啊,小家伙,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亲爱的外婆了,她一定会轻轻地抱起你来,摇晃你的小身体,哄你进入美妙的梦乡。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我的外婆也住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多想像你这样从小就去看看她。”奚筠邗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没有想到心里会对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说出这番话。
或许同是天涯的沦落人,相逢时心中早已激起无边的共鸣,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流的障碍,年龄、语言、思想,毫无疑问,都包括在内。
当人回忆往事的时候,记忆所及处,内心世界往往就会有波动,或惊天骇浪后暗流涌动,或微微涟漪后风平浪静。经历了这么多,奚筠邗也早已领会到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这句话中蕴藏着的哲学味道,学会了平静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客观冷静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每次当他想起自己那隔着千山万水的外婆的时候,他总是会释然地笑笑,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虽然眼泪在幼年时代替代了欢乐,思念成疾替代了家庭团聚,好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生活还是要继续。
他在心里默默地向那位即将要见到她外婆的孩子诉说了自己的故事,即使她还那么小,看起来还那么地柔弱,但奚筠邗觉得她就像是小时候的自己,可是只是命运会有所不同。不过她一定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一定可以在她逐渐成长的日子里也同样平静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这段往事。
时光总是这么容易地把所有人抛在了后面,这列火车不知不觉在绵延千里的铁轨上已经呼啸了一段时间了。
奚筠邗抬起左手,看了看高考那年父亲给自己买的手表,19点36分,手表的指针紧追着正在流走的时光。表带上的漆已经脱落了一大半,表缝里也已经被灰尘塞得满满的,全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此刻,窗外,似乎是被掺进了更多的星星、雾气、冷风、万家灯火,夜色看起来显得愈发稠密了,到给了人一份难得的踏实的感觉。远处,被浓密的植被覆盖的山头还是依稀可见,可眯眼望去山头似乎已经和压得无限低的天际连在了一起,分不清高低远近。
夜幕正在沉沉往下降,透亮如水的月光照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火车轨道旁边一排排树影一掠而过,飞速往后退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听见寒风摩擦着飞奔的车体发出呼呼的声音,伴随着火车的每一次抖动产生着音调高低的变化;他闻到混合不均而忽冷忽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像是卡在他的喉咙里一样。温度降下来了,相比白天温暖和煦的阳光,车厢外面夜凉如水,车窗上面也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奚筠邗脸上甚至泛起来了一丝红晕,额头上也似乎有些汗涔涔的,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那个他着迷的世界。
那位年轻的母亲抬头起来看了几眼,发现奚筠邗犹如未出过远门、为头一次坐火车而感到新奇无比的孩子一般久久盯着车窗外,忍不住说话了,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你在看什么呢?”笑意轻易地流出,好像就是在和老朋友交谈,年轻人真诚无邪的一面显露无疑。
奚筠邗缓缓转过来,他已经听出谁的声音,从小他就能够准确地记住身边每一个自己熟悉的人的声音、动作、走路的姿势,甚至是脚步声,准确到连他自己都会惊讶的地步。视线刚回来下意识地要回答时,奚筠邗却看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这张不施粉黛、洒脱清新的脸,犹如一朵滴答着清晨露水、几欲盛开的花,安静自然地朝着他。
奚筠邗刚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无法再开口说任何话语!因为这样迷人的笑容对奚筠邗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刻在自己皮肤上、甚至骨头里一样,熟悉得以至于他有一天可能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也断然不会忘记这笑容从哪里来,来自于谁!绝不会忘记这样的笑容是怎样陪伴自己度过了那些难以忘记、又充满曲折的岁月!绝不会忘记这样的笑容究竟有怎样的魔力,成全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呢?!
奚筠邗缓缓地将收回来的目光再一次投到了窗外去。此时,车窗外的世界朦胧而沉寂,似一幅历经岁月沧桑,破边残角但极具意境的中国古代山水画。
奚筠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看那些山呢,看山上是不是有曼陀罗,是不是同样有木槿花。”奚筠邗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说话时却没有朝着问话人,而是继续安静地注视着窗外。
这回答迟到了整整一分钟,可那位母亲却没有特别吃惊。
“这些山离这儿那么远,而且现在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怎么看得见山上有曼陀罗或者木槿花呀?”她对奚筠邗说的话感到很好奇,甚至记住了话里面两种花的名字。
“看得到的,一定看得见,因为小画在那里,她说过有山的地方就一定有曼陀罗和木槿花。”这一次奚筠邗的声音虽然很轻柔却十分坚决,声线略微有些抖动,可听得出来有股幸福的味道在蔓延。
看到奚筠邗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微笑,就像是宽广无边的海面上升起了一轮皎洁透明的圆月,照亮了整个海洋。年轻的母亲没有再继续说话了,她又低下头看着她亲爱的宝贝,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嘴里轻轻地哼起了安眠曲。
月光如水,奚筠邗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