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四十二年冬至,御史董离上奏,恳请承天帝重审二十年前夏氏谋逆案,帝震怒,责董离领廷杖二十,削品一级。
承天四十三年御宴,三位阁老联合六部尚书进谏,再请重审夏家谋逆案,帝再怒,拂袖而去,宴罢。
承天四十三年春,帝身体稍好,回朝,六十七名朝臣于殿上三请重审夏氏谋逆案,帝长叹,允之。当晚,帝于榻前吐血,遂一病不起,再次令昭阳摄政长公主理政,并加封九锡,着长公主全权处理国事。
承天四十三年秋,夏氏谋逆案平反,夏家复爵,男女悉数免罪,活者官复原级,擢升一等。长公主代帝封夏家嫡长孙夏鼎丞为护国公,赐府邸、银鱼袋,并黄金珠宝不计其数。
夏鼎丞以宦官之身晋封公爵,此乃本朝第一,亦即三百年来第一遭。
当夏鼎丞满面春风地在宫中行走时,宫女寺人无不深深鞠躬、惶恐之至。
“为何你们见我,如今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夏鼎丞眼眸一扫,含笑问道,却无人敢答,皆是战战兢兢,比见了承天帝还紧张。
夏司监如今虽然尚且掌握大半个内廷事务,但是已不是夏司监,而是夏国公了。
随着承天帝病势愈重,昭阳长公主加封九锡,这位本朝第一公主的权势和威望达到顶峰。识趣的人看在眼里,越来越多的地方出现各种祥瑞,无不在暗示承天帝可禅位给贤德的昭阳长公主。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位昭阳长公主座下第一红人,权势足以与左右丞相分庭抗礼,随着夏家谋逆案平反,夏鼎丞的身份摇身一变,从区区宦官变成蒙受冤屈的将门虎子,名声居然好了不少,甚至有“内相”之称。如今风头无两,日后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不起。但这位新鲜出炉的夏国公对黄金美色亦无特殊喜爱,连巴结也巴结不起,做奴仆的,就只好战战兢兢了。
不过也有胆大不怕死的。
“哎呀!”随着一声惊呼,一名娇娇弱弱的宫装女子不慎跌倒,正在夏鼎丞每日去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盈盈一抬眼,恰好撞进夏鼎丞的眼里,双眼含泪,含羞带怯,如同受惊的小白兔。
“国公爷恕罪!奴婢、奴婢一时疏忽,不知是您在此!”女子慌张行礼,行动中不自觉带出一阵香风,白皙的脖颈不经意露出,粉面桃腮,年轻貌美,霎是诱人。
夏鼎丞还没说什么,他身后跟着的两名新来的侍卫倒看直了眼,侍卫长怒瞪两个新人一眼——没见识的,这种有些姿色的宫女,或是没来得及被承天帝宣召的秀女,用各种手段每个月出现在夏鼎丞眼前的,难道还少了吗?
不是偶遇就是送东西秀体贴,身份低微又妄想攀高枝,也不在乎夏鼎丞已经不是完人,反正宫中对食也算常见,如此能豁出去的不少,从夏鼎丞发迹到现在,从未少过。
“哦,你们兄弟二人喜欢?”夏鼎丞看也不看那宫女一眼,反倒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两名侍卫,微笑道:“如此,便把这女子赏赐给你们,领回家去吧。”
女子心中一喜,能嫁给侍卫出宫倒也是好事,头顶上却听得二位侍卫迟疑道:“国公爷,我们两人……她却只一人……”
“这有什么,”女子听得夏鼎丞轻飘飘道,“横竖你们是兄弟,一女侍二夫也是佳话一桩。”
一女侍二夫?!
女子脑子一片空白,只听侍卫两人喜道:“多谢国公爷赏赐!”
话到这里,夏鼎丞才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女子,觉出几分兴味。如果他不用这等无情手段,只怕盯着他的女人会更多。宫中寂寞女子何其多,比起外头的女人,她们的心思和手段倒是更加非常人。
竟然连他这种残缺之人也抢手非常。
不过这些女人想要的,只是他的地位和权势吧。
这么想着,夏鼎丞颇有几分意兴阑珊。这件事只是小插曲,他今日进宫的目的才真正令他发愁,夏家除他之外还有两位叔叔活着,如今官复原职,将门的骨气仍在,看不过他作为一个宦官耍弄朝政,每日出入宫闱,常伴长公主身边,暗地里的闲话满天飞,三叔为此还差点拿棍子打他,逼他向昭阳辞去掌印太监一职,领个国公的闲职便是。
夏鼎丞暗笑叔叔们太天真,做了这么多,哪里还能收手?况且如果他不做那些阴私权谋之事,如何挣得夏家谋逆案的平反,如何为夏家的未来保驾护航。
天真是夏家人的通病,以为一心一意浴血沙场、忠君报国,便无愧于天地。
可君心难测,人心思变。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就让夏家的其他人继续这样天真下去吧,政治的肮脏和血腥,让他一人背负便好。
只是,为了两位叔叔的要求,他走过场也得走一遭,不过昭阳定然不会答应的。如今他有自信,即使没了昭阳的喜爱,于朝政上她也绝对离不开自己。
利益是永恒的纽带。
只要她下旨不放他走,回头在叔叔那里就能说过去了。
夏鼎丞一心一意想着这件事,走了神,竟然不知道昭阳正在琅琊水阁的顶层拿着个西洋望远镜朝他这边偷看。
果然连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昭阳陶醉地想,这男人年过三十,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加迷人,走路都脚底生风、气势十足,看来权力果然是滋养男人的圣品。
在昭阳眼中,这个人即便不是完整的男人,也比天底下其他男人更加爷们。
没错,她就是喜欢他。
昭阳这边心情甚好、天马行空地想着一些东西,回过头来,那边望远镜里却发现夏鼎丞突然不见了。
其实也不是不见了,只是……
夏鼎丞皱着眉头,低头看那个站在树下两腿直抖的宫女,娇小的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显然怕他怕得要死,不过却坚持把一个细心包好的布包递上来,抖着声音说:“夏、夏司监,这是过冬的靴子和棉袜,奴婢……奴婢自己缝的。”
夏鼎丞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个小宫女叫桃子,他认得,一次宫禁司的杖责弄得大张旗鼓,他恰好路过,问了两句就看住这被杖责的小宫女是冤枉的,撤掉宫禁司公的职位,顺手救了她。
谁知道这小宫女居然开始隔段时间就给他送东西,说总要做点事情报答他,不然于心不安。因为都是亲手所做,每次送东西的间隔时间还挺长,而且一直这么怕他,还一直坚持送。
简直傻得可以。
夏鼎丞没有把她也照先前那宫女的样子给处置了,只因他看出来这个小桃子确实只是一门心思报恩,而非想借他攀高。
“您、您一定要收下,奴婢、奴婢……做了挺久的……”桃子说胆小也胆小,说胆大,她居然敢直视夏鼎丞的眼睛,一双明澈的眼睛亮晶晶的,执拗而充满期待。
夏鼎丞心里一动。
他依稀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一个人。一个曾绣了天底下最丑的荷包却傻乎乎要送给他的人,那年他才六岁,她更小。
只是那个荷包已经在抄家中丢失,再也找不回来。
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那个人虽在,却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想必早已不记得。
侍卫长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趣,这傻呆呆的小宫女居然叫国公爷为“夏司监”?这可是宦官的职位称呼,虽说夏鼎丞从来没有对此表示不满,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哪一个被切了的男人愿意别人在自己耳边,拐弯抹角地提醒这个事实?
自从夏鼎丞受封护国公以来,这宫女还是第一个敢叫“夏司监”的人。
更令侍卫长跌破眼球的是,夏鼎丞居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反而摆摆手吩咐:“收起来。”
这、这就接受了?这小宫女有什么魔力,居然让夏司监为她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