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安五岁那年,母亲被检查出来患了喉癌,不得不放弃自己喜爱的戏剧行业,进行了手术切除治疗。由于发现得早,治疗及时,术后小心保养,倒也不危及性命,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也因此,母亲嗓音发生了一些变化,加上医生嘱咐,要静心休养,短期之内,母亲是再不能开口唱戏了。
父亲极是疼爱母亲,怕她心情郁结,会做出傻事,也是辞了大学里的工作,带着母亲和她回了乡下老家休养。
她还记得搬家那天,天气阴沉,乌云压城城欲催。
打从出生开始,她就一直住在城里,鲜少回乡下老家,就算回过,也是两三岁时,记忆早已模糊。所以,那天搬家,她是最兴奋的一个,虽然有小小留恋,但只要和父亲母亲一起,无论去哪都是开心幸福的。
要搬的东西很多,母亲的戏服,父亲的书籍还有她的玩具,都是重头戏。那可都是他们一家最珍贵的宝贝,万不可丢。当然也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取舍不定。
父亲没有告诉她哪些不能要,哪些必须带着,很是尊重她,虽然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却是有着绝对的选择权。
父亲说了,带走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能带走的也不要遗憾,人生要学会取舍,不能太贪,东西多了,太重,会越走越累。
这句话,她记得清楚,曩昔的金言,一直奉为圭臬。
捡捡丢丢,还是有一大车。
真到了临别的时候,还是有着万千哀愁,绕在心口,迟迟不散,最后化成泪珠,哗啦啦流下,就像天上落下的急雨,噼里啪啦。
她窝在母亲怀里,手和小脸都贴到了被雨水打湿的窗户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楼房。上面的阳台再不是繁花盛开,枝繁绿茂,那些花儿、草儿,或珍贵、或平凡,都是母亲一滴水一把土养起来的,也是她小小小小的奇幻世界。
母亲旁边的座位上,只有一盆含羞草和一盆昙花,不能多带,其他花草都是送给了隔壁家的王老师、徐老师等等,拜托他们看养。
“妈妈,你说,徐小胖会不会把那小辣椒都摘了,他不喜欢吃辣,一定会把它都剪了!”越说越想哭,心里疾风暴雨,又是自责又是难过,觉得自己真是该千刀万剐,怎么可以把小辣椒抛弃了,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都能预见小辣椒哭着垂下了头,徐小胖拿着剪刀嘿嘿大笑,小辣椒风中瑟瑟发抖。
母亲倒是笑了,给她又擦眼泪又擦鼻涕,声音沙哑地说道:“不会的,徐小胖跟妈妈保证过,会把它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回来肯定会壮好几圈。”
“真的吗?”
“恩,真的!妈妈保证!你看徐小胖那么胖,他一定会把小辣椒喂得胖胖的,像她家那只小肥猫一样,是不是?”
她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她虽然有点肥肥,全身肉肉,但和徐小胖比起来,真的太“苗条”了,所以小辣椒结得果实也是小小瘦瘦的。
瞬间安心了下来,或许小辣椒跟着徐小胖真的会变得白白胖胖的。
她渐渐停了哭声,可是窗外的雨却越下越大。车前的雨刷一直挥舞着,还是来不及,为了安全,父亲放慢了速度,开得很慢很慢,可又像是不舍。
“我们也许挑错了日子!”
母亲揉着她的头发,回答道:“能做出正确决定的日子都是好日子!”她低下头,轻微宠溺,“我们不能因为天气而影响自己的心情,小平安,是不是?”
她懵懵懂懂,因为不是她开车,所以晴天和雨天并没多大区别,晴天艳阳高照,雨天可以穿上小雨鞋,撑着伞在水里乱踩,哪种都可以。
“爸爸,乡下是怎么样的?好玩吗?”
徐小胖说,乡下回来的都是村姑,她要变村姑了,要喂猪、养鸡、放牛……
“爸爸,村姑是什么?乡下真的有猪吗,还有鸡、鸭、牛、羊……它们会不会咬人?”
一下子,她的脑袋像是开了个黑洞,无穷无尽,乡下对她来说既陌生又新奇,有那么多的小动物,岂不是成了动物园?
会比西平动物园里的动物还多吗?
它们也是被关起来的吗?
……
越想越累,倒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光芒万丈,刺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放晴,四周是一片片旷廓的田野,远处,蔚蓝的天和绿色的田野连成一线。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他们渐渐驶进了另一片天地。
把车窗摇下,有风吹进来,把她的细细柔柔的头发吹得狂魔乱舞,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开心极了!
母亲让她闭上眼,感受风中的味道。
她努力地深深地嗅了一口,好香,这是风的味道吗?原来城里的风和乡下的风,是不一样的,她再一嗅,恩呢,乡下风要更香,想吃……
大概就这样又开了四五十分钟,他们才七弯八拐到了乡下老家。车子一停,平安就迫不及待地开了车门,跳了下来。哇,眼睛睁得大大的,粉墙黛瓦,古朴极了,她一见就喜欢。
父亲打开后备箱,开始把行李一样样搬下来,母亲也过去帮忙,她也跑过去凑热闹。
“你们两,就好好休息,这是男人干得活!”
母亲嗤笑:“别把我当林黛玉,好歹当年我也是薛宝钗!”
“哈哈哈~”
父亲爽朗的笑声在旧舍前回荡,平安不是很听得懂,但看到父母都笑,她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虽云里雾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平安,别乱跑!”
“好!”
在车上的时候,她就一直幻想着乡下是什么样子,现在真真切切到了,怎么能不兴奋。就像探险的爱丽丝一样,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为此,她父亲还深深担忧过,这孩纸,好奇心太重。可不,一溜烟就跑没了。
她绕着屋舍仔仔细细逛了一圈,又瞄了几眼其他周围的一些人家,心底不由得有点点失望,说好得鸡鸭牛羊呢?
一只没见!
不过,这点小小的失望很快就被新的发现所淹没了,她家屋舍朝西的墙面,可能长期没打理,已被爬山虎攻占,远远望去,就像一面绿色的植物搭建的墙体,晚上的时候会不会有小精灵飞过呢,看上去真是有趣极了。
走到墙角,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茎,拎起来,那吸盘黏得真牢固,把墙上的白/粉都吸了下来,她一根根拎起来,这会儿又像变成恶作剧的小魔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亦乐乎,真是很有意思的!
屋舍很大,又高又空旷,像别墅一样。不像城里的房子,只有小小几十平米,她走几步就到头了,在这儿,她可以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楼上楼下,都是她的。
家里东西不多,所以打扫起来还算方便。
屋舍还带有院子,院子里倒是有口井,可惜她只瞄了一眼,清澈的井水映着蓝天白云,还没瞧个够,就被母亲喝住了,不让她往井边靠。
跑来跑去,真的玩累了。
搬了小凳子,到院子里休憩,肥嫩的小手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一个人看着天边的火烧云,那云彩被夕阳烧红了脸,通红通红,母亲说像极了害羞的姑娘,美艳极了。
看着落日西垂,总是有种落寞感。
就算是个六岁孩童,也是不例外。孩子的天性就是玩,一个人玩久了,不免就觉得孤单,平安就这样坐在小凳子上,开始想起城里的小朋友。
徐小胖虽然胖,但他最听她的话,她让他往东,他就不会往西,她让他抓狗,他就不敢逮猫。要是做了坏事,徐小胖在旁边,她总会把事情往徐小胖身上推。
还有米莉,虽然她不大喜欢她,因为每次一有新裙子,她总要跑过来炫耀,虽然她觉得她穿着一点也不好看。她还偷偷告诉过母亲,母亲说不可以这样,她还为此难过了好久,她只是说了真话而已。
还有李老师家的李钦哥哥,高高瘦瘦的,又白又净,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追着李钦哥哥跑,当个拖油瓶,她觉得李钦哥哥是世上最温柔的哥哥了,会告诉她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
可是现在,她谁也见不到了。
没有徐小胖、没有米莉、没有李钦哥哥……
不由悲从心头。
小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当院长的爷爷,但她真的想不起来,她的爷爷长什么样子,隐约记得,长了一头浓密的白发,像圣诞老公公一样慈祥、和蔼。
所以当父母说要带她去见爷爷时,她又激动又害怕。其实她是羡慕米莉的,因为米莉有对非常非常疼她的爷爷奶奶,虽然米莉长得丑了点、又爱哭鼻子、又爱发脾气,但是真好,她爷爷奶奶还是一样疼她,给她买各种小零食、小玩具。
她一手拿着在小河边采得剪刀花,花型大而美艳,紫色的花瓣上有黑色的小圆点,花蕊柔软细腻,在手中一扬一扬,像翩翩起舞的彩蝶。父亲说,这叫剪刀花,母亲则说是鸢尾。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鸢尾的名字,鸢尾鸢尾,美丽的花儿要配美丽的名字。
她举起手,对着父亲,认真道:“这是鸢尾!鸢尾!”
重要的事都要说两遍。
父亲大笑,亲了她圆圆的脸颊,一把抱起,“好,我们平安说了算!”
母亲则优雅地站在旁边,一双月牙似的眉眼一直弯弯地瞧着他们,嘴角的笑容略含无奈却异常甜蜜幸福。从田野里吹来的阵阵舒爽的风,带着禾苗青涩的香味,混着泥土和稻水的腥甜,把母亲的长发吹成一副美丽的水墨画。
她靠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挥舞着手里起舞的“彩蝶”,看着母亲笑啊笑,忽然,她觉得她就像是公主一样,世上最幸福的小公主。
从家里到父亲所说的孤儿院,弯弯绕绕,要穿过小桥流水,绕过两三家小院,兜兜转转,就到了。
“爸爸,爷爷就在这里面吗?”
她拉着父亲的手,真到了门口,又有点怯场,早在还远处,她就听到了白色的围墙之内,传来的阵阵欢快的小孩的笑声。
“爸爸,爷爷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
她越来越好奇这位传说中的爷爷了,听父亲说,爷爷以前也是大学里的教授,虽然她不知道教授是什么意思,好像和爸爸妈妈一样,是老师。但忽然有一天,爷爷对爸爸说,他辞了教授一职,想回老家去,一去多年,就再没回过城里一次。
命运轮转,她在尘世的烘炉里颠来倒去,人人都忘了原本的她,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那个唐红梅,那个唐红梅,一步步掩藏在这艳丽的油彩之下的唐红梅,一退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