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个时节,雨水不止,河水暴涨,村前那条原本平静无澜的岐水大江就会变得无比汹涌澎湃,就像是发怒了的雷公电母,只那浪头就能卷起四五米之高,流水要是急了,便会冲塌江边的岸堤,瞬间侵入寻常百姓家,如恶霸欺凌,将残暴凶狠表现得淋漓尽致,牛羊溺死,房屋倒塌,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所以每到这时节,村中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祭河大典,祭祀河神,求河神仁慈宽恕,以保万民平安。
祭河大典是村中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全民参加,由族长统一筹划组织分配,每家每户都有分到各自任务和节目单。
长吟舞秀,歌舞欢腾,这是一个万民同乐的日子。
八鱼原原是个只有几十户的小村庄,听老一辈的人说,当年祖辈为了躲避战乱,无意间闯入了这片山谷,发现这儿百花绽放,蝶舞纷飞,四季如春,与外面的战火连天仿若两个世界,便有了在这扎根,安家落户的想法。
从这儿半山腰,往远处眺望,万千大山连绵起伏,一条岐水大江横穿山脉,崩涌不息,而八鱼原就坐落在大江西北侧,背后有尧山环绕,千山抱翠,世外桃源。
生平平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采完药后,背着竹篓,坐在半山腰,俯望这下面的千家万户,看屋落瓦舍,炊烟四起。
似一笔浓墨轻描淡抹,一幅古村落画卷便在眼前缓缓展开,人间如画。静美如斯。
今日难得的阳光烈烈,林间有金色的光束从层叠的枝叶间照射下来,风一吹,枝叶晃动,山间光影变化,如梦如幻。
此山是昆仑遗脉,连绵山峰十万八千里,山间尽是珍禽猛兽、奇花异草,也有妖灵精怪,吸取天地精华,成妖成灵。
千年间,村里已经流传着各种千奇百怪之传说,口口相传,添油加醋,不过左右逃不了山间多妖怪。曾有不少勇武之人,不信传言,只身上山,结果大多一去不回。而这要说起,怕是他也是要算作那“勇武”之人之一吧。就像读书人爱书,作为一名医者,怎么不会对山间的奇花异卉有所兴趣呢?
古有神农氏以身试药,他不过是上山采些个回来研究罢了,毕竟命这种东西,实在脆弱,一不小心没了,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相传,他出身那刻,村前岐水大江中惊现麒麟神兽,龙头马身,身披金鳞,凌波踏水,如履平地,背负图点,仰天长嘶,闻者心惊,见者生畏,真正是天授神物。长嘶之后,便有婴孩啼哭之声,声音洪亮,响彻全村。
不过他是不知真假,每每细想,都极是惊恐,这哭声应是多般恐怖,才能响彻全村,他不过只是凡胎俗肉罢了。大概都是后来添油加醋,如那说书人喜欢横加枝末。
不过因此,他也得了一小名,唤麟儿。
世称麟子。
实在有愧。
也许他本就天生福泽,自小进出山林,依旧安然无恙。
如此,村里就更是敬他如神,麒麟之子,祥瑞庇佑,岂非一般。他听了,只能无声苦笑,他们怎知,期间,他遇妖怪无数,曾数次,差点命丧黄泉,不过,这些,他说出来也是无人相信。一旦主观思想深根固蒂,就很难改变,但凡有思想的生灵,都是如此吧。
如此,这绵延四方的昆仑遗脉,也就只他一人单身独闯。
忽然,他听得耳边有沙沙声响起,眼角瞥见,不远处树丛中,有枝叶晃动,沙沙之后,又归于一片宁静。这样的事情,自小到大,他碰到不少,有生性调皮的妖灵无聊寂寞,在林间作怪,那时他小,胆还没长全,就曾抱着头吓得乱窜,生生把自己折腾成妖怪的笑物。后来胆肥了,倒反过来逗弄那妖物。
一来二往,人妖之间,竟也奇葩地成为了难得的知己好友。
村里奉他为神,何谈朋友,无不对他尊敬有加。尊敬是礼,可这礼却又在无声之中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本可亲密无间,奈何相敬如宾。
他双手抱臂,饶有趣味地瞧着那簌簌抖动的草丛,轻声一笑:“出来吧!我知是你!”
这般雕虫小技、故技重施的把戏,也不知这来回十几年了,怎么生生还没玩厌。这倒让他好奇了妖物的脑袋是怎般构造,同样的趣事,做一次是心奇,做两次是有趣,做三四次是无聊,做百千次……他也不知该形容是单纯无知还是真是个缺心眼的……
一般而言,他说过这话过后,那树丛便会蹿出一个身披金色毛物的怪物,只是足足等了半天,仍是没什么动静。
莫非这妖物今个多长了个心,玲珑剔透了?
他往树丛走去,拨开湿露未干的枝叶,然,面色一惊,见那丛中正躺着一个梳着两个包包头、身穿粉色襦裙的小女孩,面颊有点发白,双眉轻皱,胸膛一起一伏,似乎有些呼吸不畅。
“长乐?”
他摸摸女孩的脸颊,拿过她的手腕,细细把脉,脉相一沉一浮,是中毒了!
中的是山间常见的青果,形似青梅,却非青梅。食后昏迷不醒,呼吸不畅,若不及时医治,便会呼吸衰竭而死。
他松一口气,毒不是剧毒,却也不是好解,需要几种草药共同制成,不过,好在他平常上山都会自带各种解药,似乎已经形成一种职业病了。他将长乐扶起,拨开她的嘴唇,果见嘴里有青果的残物,立刻把它挑弄了出来,然后将解药放置她口中,下颚一抬,喉咙滑动,吞咽了进去。
基本上是无啥大事了。
解药服下后不久,小丫头片子便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长而卷的眼睫,一闪一闪,林间清风送爽,吹起鬓角的碎发。
小嘴一张一合,太轻,不知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小丫头才将视线从数十米之高摇晃的树叶枝干上移开,聚焦到抱着他的人,又圆又亮的黑色眼珠子里,那人墨发轻扬,慈眉善目,眼含笑意,面带温柔,像极了那工笔画下的飘飘谪仙。
“生平哥哥!”这一声叫得难得的乖顺柔软,情真意切。
生平轻轻叹了一声,在小丫头眉间一点,带着点嗔怪,佯装发怒:“你可知,若我今日不上山,也不碰巧瞧见,你怕不是毒发身亡,便是被山间林兽叼了去,成那妖兽口中之美餐了。”
长乐有一瞬的恍惚,然后一改往常泼辣调皮之性,低眉乖顺:“嗯!謝生平哥哥救命之恩,长乐铭记在心,愿以身……以身……”
这说辞,也不知是哪听来的,生平往身后树干一靠,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玩了起来,眉尾一挑,好整以暇地瞧着两个包包头,“怎么不说了?以身?以身什么?相许?”
到底是小女孩子,脸一下子红了半边。
生平似有似无地长长哦了一声,嘀咕道:“原来现在孩童都是这般早熟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