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风渐消,雨水停,太阳从东方升起,熹光染红了云层,霞光万丈。是个好天气。
枝头雀鸟叽喳,从这树梢飞到那树梢,欢喜雀跃。
雨止转晴,终于重见天日了。
“阿成,爷刚才唱的这一句怎样?”
曲调凄凉,道尽无限苦楚。是天下黎民百姓的苦,是东征西战的大王的苦,是一往情深的臣妾的苦。
“好!好极了!”
“怎么个好法?”
这可难住他这个随仆了,怎么个好,他大字不识一个,自小跟在少爷身边,少爷让干啥就干啥,像这么深奥的问题,他从没想过,也没有想过要去想。眉头紧锁,一双灰淡的眼睛里痛苦极了,动脑筋真是世上最烦的事了!
“少爷的声音好听极了!”
千真万确,毫无半点虚假。
“就这个?”
还有啊,“我觉得,少爷唱的让人想落泪,好似真变成了虞姬。”
这亦是千真万确,那调子里饱含的情感,让他想哭,不不不,作为一个随仆,不能这样煽情,是犯大忌,一旦做奴做婢,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要掩到肚子里,这是他干爹告诉他的,主人说好的,即使不好,也得说好。可,如果不是少爷唱的,他一定哭不出来的。
哭?
那少爷笑了,他哪有唱的那么好?不过依葫芦画瓢,随样学样。
只是。
他抬头看那枝头追来追去的小鸟,兴许是一对,一雄一雌,是雄的在追那雌的,还是那雌的追那雄的?
绿芽儿抽出,一个小苞一个小苞,堆满枝头,忽然,迎面而来,是一股清新之气。
春天来了啊!
万物生情!
“上酒。劝大王休愁闷且宽心。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
“混账!”
好一声凌厉的叱喝,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救援没等来,倒是招来了阎罗王。
阿成腿脚一软,被这呵斥声吓呆了,又或许,畏惧那出声的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伏地,头恨不得埋进土里。
只见来人,生得八尺有余,高大威猛,走路快而稳,腰间佩青龙剑一把,虎虎生威,双目如电,更是自带三分杀气,是那地狱里裹满血腥的恶修罗刹,恐怖得让凡人低声求饶。
“爹。”
只有他,只有他,不惧怒威,一声爹,无波无澜,感情寡淡。
“哼!”
怒气四射,似无数刀光剑影。
阿成匍匐的更低了。
这是谁?
是当年杀敌无数、驰骋沙场、令蛮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望风而逃的威武大将军,是陈国人人敬仰人人敬畏的战神啊!
阿成即敬又畏,大气不敢喘一声。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爹?”
那少爷低垂,“您自是我亲爹,儿不敢不认。”
“呵!哈哈哈!”大将军上前两步,站到那小少爷面前,俯视这个还不及他腰间的小屁孩,可是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屁孩,他是他这威武大将军的兔崽子,是他唯一的儿子,普通人家的孩子爱怎么玩闹都可以,但他的孩子,就是不行,“刚唱的不是挺好的吗?啊?怎么不唱了?”
不大的庭院内,寂静无声。连那枝头的麻雀,也被吓跑了,张开翅膀,嗖得一下飞走了。
“我让你唱,你没听到吗?”
那将军捏起那少爷的下颚,手劲太大,那少爷疼得皱了眉,只是紧闭了嘴巴,愣是一声没哼。
“老子让你唱!”
一声暴喝。
阿成的心被吓得一惊,神魂不定,他的少爷,他的小少爷啊,你就松个口吧!
可那少爷太倔,跟他老子一样的倔。
一老一少,就这样犟上了。
“长大了啊!翅膀硬了啊!知道去那花柳之地了啊!好啊好啊!不唱是吧,老子倒要看看你牙齿有多硬。”
一个狠狠地撤手,那少爷向后猛地踉跄了一下,摔到在了地,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凌乱不堪,一丝血红从唇角溢出。
这是他老子赏给他的!手背轻轻擦去,像是擦那胭脂香粉,毫不在意。
少爷!
子不教,父之过。
今天,他非要好好教教这个不孝子,什么叫老子,什么叫儿子。
他越不在意,他越怒火中烧,气是无烟火药,理智全无,如此孽子,恨不得打死。
抬腿就踢,忽然脚下一紧,却见他的右腿被一个奴仆抱住,他认得,是那兔崽子的随仆,狠狠的一脚,正中奴仆胸口,“混账东西,不好好看好少爷,我将军府是白养了你们这群狗了吗?”
胸口被踢的一阵火辣,眼前缭乱,“少,少爷,给,给老爷认,认个错吧!”
错?
他,何错之有?为何要认错?
惨白精致的脸上忽起了一抹笑,血染红唇,妖艳极了!
一笑倾城!
连那将军都震住了,像,像极了那个女人!
他一身驰骋沙场,手刃敌人无数,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沾满了鲜血。血债血偿,天道轮回,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命带煞星,一生亲缘淡薄。夫人不育,至今无所出,六位偏房,虽说产下三子,却都是女儿,一出生,或病,或死,只剩一女。
人人都畏他,人人都惧他。
再无哪个姑娘愿意入他家门,即使如此,他也从无懊悔,他所杀之人,都是该杀之人,那些蛮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死吗?不,他不能死!他死了,谁来守卫这片广阔的疆域,谁来护这边城的一片安稳,放眼天下,没有一人能够代替他。
所以,他怎么能死?
他不能死,那就只能敌人死。
死一个是死,死一千一万个也是死。
只要换得他陈国天下太平,手刃万千刀魂又何妨。那十八层地狱也好,刀山火海也罢,他都不惧!
而这份英勇无畏,吸引了那个女人,女追男,隔层纱,只需几个媚眼,情波暗涌,就足以让他神魂颠倒。男人啊,即使是战神,也抵不过那人间美色。
他娶她,她成了他的第七位偏房。
爱得无可救药,如飞蛾扑火。
为了绵延一子,她苦求菩萨,烧香拜佛,吃斋布善,以减轻她夫君身上的一点血债。七年后,终于,在这位将军五十大寿上,她喜声对他说,腹中育有一子。
老来得子。
双喜临门。
八个月之后,她产下一子,是儿,取名虞岚。由于难产,她产后身体一直羸弱不堪,药石无用,一年后,撒手人寰。
可怜此儿,从此无母。
也不知是缘,是孽。
一日日,一年年,孩子长大,越发精致,像极了他逝去的母亲,一眉一眼,如工笔画描摹,刻出来似得。
一点也没有他这父亲的英勇威武。
这让他这个飞扬跋扈的大将军可如何是好?继承他的衣钵,难!把他当贵公子养,更不可能!他将军府从不出这么窝囊的人。
日日/逼,月月练,似乎毫无效果。
本就丁点的耐心被磨成风沙,一吹,就没了。
孽债啊孽债!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戏子最贱。
这倒好,武不成,功不就,倒是学起了唱戏!自甘下贱。
“你们几个听着,看好少爷,不准他踏出将军府半步!还有,要是那知府老贼的小子来找,给我打出去,不得手软!”
“是!”
“你!”那少爷终于怒不可遏。
将军弯身,目露寒光,“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带坏了,记住,你是我虞正天的儿子!哼!”
转身就去,不能再看一眼。
唯恐勾起心头那抹丽影,不是不舍得,而是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