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行动(1 / 1)

十八日,清晨,全府。赵官家于昨日赐宅于全绩,全绩携家眷入住城西,此宅并不豪阔,是个三进院落,书舍、茶室一应俱全。内堂卧榻中,全绩靠坐在床边,一手持卷,一手持玉锁儿逗弄全执,小哥儿随着玉锁的方向在床上乱爬,咯咯直笑。“全冶功,你就是这般抱你儿子的吗?”洗漱完毕的汪沁走进卧房,见全绩全神贯注于书籍,不免口中生了嗔怪。全绩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放下书本,抱起执哥儿,对汪沁讪笑道:“确是他要玩,为夫也落个清闲,不信你看。”全执的确对玉锁儿情有独钟,半空中还在抓拿,几次不得,做势要哭。“全绩,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懒,执哥儿昨晚闹了半夜,今晨让你抱着他小睡一会儿,你还自顾自的玩上了。”汪沁从箱中取出一件襕衫抛到全绩怀中,又从其手中接过全执,哄小儿安睡。全绩摇头一笑,快速换好衣物,陪母子二人去正堂用饭。席间,汪沁时常为全绩夹菜,且询问他今日的行程。“哦!今天午后要出一趟城,去西城官道接一些货物。”全绩很享受这片刻安宁,有时候人追求的东西有很多,但有时候却很纯粹,比如说家。“那记得出门前把绒袍带上,这两天寒的紧,出门都冻脚了。”汪沁的转变也是有目共睹,为人母,约心性,却也成了平常态。“嗯,沁儿,为夫今日看吏册,发现了一件奇事,要不要听听?”全绩开口提了一话,全当是一笑谈资。“嗯,你说。”“昨日为夫从吏部借来旧官升迁册,着重翻阅了几人,从中发现了猫腻,同知枢密院事袁彦淳倒是个奇人,书载他是庆元府人,却没有说是哪个县,庆元府的前身是明州,以袁韶的年龄而言,吏书文应该记载他是明州人。”“吏书载官万余,地方出了误差也属正常呀。”汪沁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就暂不议,再说下文,书言他是淳熙十三年进士,但在孝宗时明明只有十四年的王容榜,十三年根本没有举行科考,他从何处得的进士?当朝宰执的吏记以后是要载入史册的,如此混淆视听,身为宰执的袁韶岂会同意?”全绩放下碗筷,接过全执让汪沁用饭。“全郎的意思是袁韶故意为之?”汪沁生怕全绩没吃饱,连夹数筷送入全绩口中。“有这个可能,十四年上榜的可是有史相公,即使同乡,又是同年榜,袁韶想要做好人,自然要避嫌了。而且一直到嘉泰年间,这十余年袁韶的仕途近乎白身。”“那就是党禁之祸的影响了,我曾听翁翁提过此人,说他是袁燮的门人,而袁正献又是陆公的徒弟,袁韶算是根红苗正的心学文士,自然会受党禁之祸的影响。”汪沁口中的党禁说的是庆元党案,当年宗室赵汝愚主谋宫廷政变,拥立光宗之子宁宗赵扩为帝,史称绍熙内禅,宁宗立封赏有功之臣,以赵汝愚为右相,以韩侘胄为枢密都承旨。自此朝廷渐而分立两派,赵汝愚崇尚儒学,引朱熹一众入朝为官,直至庆元二年韩侘胄参倒了赵汝愚,使其被贬往永州,朱熹、彭龟年等为赵汝愚鸣不平,韩侘胄厌之,凡与他意见不合者都被称为“道学之人”,后又斥道学为“伪学”,禁毁理学家的《语录》一类书籍。科举考试中,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六经、《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之书为世大禁。不久宁宗下诏,订立伪学逆党籍。名列党籍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凡与他们有关系的人,也都不许担任官职或参加科举考试。“应该是党禁,吴世叔之父,翁翁等当年也深受其苦,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很有趣了,从吴江丞到桐庐知府,继而再入朝为官,从大理寺主簿到着作郎,以及当了十年临安府尹,你说这个升迁诡异不诡异,县官一迁京师尹,即便他在任上做足了功绩,若无外力助推,定然没有这般跳任的。”全绩在吏记中看到的是一个精明强干,爱民如子的好官,但在现实中他却看不出分毫,只觉表韶是个和稀泥的两面派。“你认为他是史弥远的家臣?”“除此之外,为夫想不到任何供他晋升的途径,史相公的手段不可轻视啊。”“全郎要查他吗?”“自是要查,这种隐于朝堂的家伙很是危险,不除不快。”“那全郎一定要小心啊。”“放心,为夫自有分寸。”午后,城西官道。十余位民夫推着四箱马车缓慢向城中进发,为首的是一文士,身旁带着六、七个护卫。“走快些,使君交代了不能在京城久留。”文士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计,但每次正大光明的走在城前官道他都是心有余悸,生怕一日露了馅,自家被连坐。值此刻,左侧茶摊涌来三四十位青衣刀客,迅速围住了文士的车马,而城门近在眼前,城楼上的甲士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尔等要作甚?这是聂使君送往朝廷的贵重之物,速速让开!”文士见来者不善,高声呼喊想要引起城楼甲士的注意,但甲士们充耳不闻,还在私语交谈。“某自然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物,不然也不会拦你!带上你的东西,随某走一趟吧。”余玠横刀在前,态度十分强硬。“这位官长,这是给薛相……”“薛极又如何?尔等走是不走,要某五花大绑吗?”余玠这几日的心情也是十分激愤,能够亲手捉拿这些龌龊之徒,见证朝廷扫浊,他乐在其中。“这……”“都绑了!押回营中。”“将军,我等只是一跑腿,有什么事您直接问便可,切莫动粗啊。”文士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瞬间便洞察了余玠的身份。“先回营中再说,带走!”此后数日,临安官场一片死寂,城中还是广为流传着佛谶,风雨欲来,难以平静。二月初一,清晨,史弥远起的大早,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写了六七份书信,但最终只寄了一件去京湖的书信,而后坦然上朝而去。选德殿前,史弥远会面薛、宣、袁三人,三人的状态皆不佳,见了史弥远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无多话。入得宫殿,崔与之一众已经到场,史弥远缓缓走到崔与之对列头排而站。半炷香左右,赵昀露面,内侍高呼上朝。“拜见官家。”“众卿请起。”赵昀端坐龙椅,神态昂扬。之后,崔与之一众纷纷谏言大小国事,赵昀一一做了回应,眼神时不时的看向史弥远,而老相公则还是那副淡然态度。诸事议罢,赵昀这才悠悠复开口:“众卿,朕昨日接了一份奏章,书载内容触目惊心,让朕痛心疾首,今日便当着众卿的面,审一审这旷古烁今的大案。”薛极闻言咽了一口唾沫,他自从纲银被劫后,整个人都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四处奔走,只在府中静静等待结果。宣缯此刻则想起了郑清之所说的一句话,全绩回朝是来清算的,而这个势头没有人可以挡住,因为他背后站着官家,站着大宋,占着天下万民。袁韶则在脑中迅速回忆自己与史弥远一党之间的瓜葛,看有没有大错大漏之处,到最后长舒了一口气,姿态也平和了许多。沉重的脚镣声从殿门处响起,两个披头散发的囚徒被押进了殿中,花白头发的遮挡让众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二人是谁,知道这二人之前显赫的身份以及万般奢靡的生活。李宗勉看见二人如今的落魄之态,心中不免生了忌惮,人常言忠义军的营房是恶鬼地狱,今日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堂下所站何人?”赵昀冷言作问。“罪臣梁成大、李知孝拜见官家。”这二人已经面如死灰,眼中看不出任何活气,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逃离全绩的折磨,有时候他们甚至认为死了比待在忠义军营房中痛快多了。“梁成大,你枉负朕的一片信任,此书罗列了你的十大罪责,你可悉数承认?”赵昀昨晚几乎一夜未睡,当全绩把奏章摆在他面前,告诉他可以收网的时候,他的那份兴奋常人难以理解。“罪臣自觉辜负天恩,不敢多生狡辩,悉数罪责尽数承认。”梁成大在出营之前还受了刘整的“招待”,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再进忠义军大营。“好,至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家财充公,贬往新州居住,至死不准离开新州。”赵昀不愿违背祖训,没有取梁成大的性命。“多谢官家。”梁成大长舒了一口气,心叹这般已经极好了。“众卿可有异议?”赵昀环视了一眼殿中诸臣问道。“臣等无异议。”史弥远领众臣回应。“李知孝何在?”“罪臣在。”李知孝神情略显恐慌。“你贪赃枉法,诬陷忠良,此间也有你的七大罪责,你可承认?”赵昀当了几年皇帝,今日最觉痛快,这些平素拧成一股麻绳的史党如今一句话也不敢说。“罪臣……”李知孝还是想挣扎一番,毕竟除了屈打成招的证言之外,他鲜有留下痕迹。“嗯?好!看来你还有说辞,那就先跪着!”赵昀心中暗笑,李知孝果然如全绩所料是死鸭子嘴硬,那正好让他接上下文:“监察御史莫泽何在?”“臣在。”莫泽小跑到了殿中,看了一眼脚边跪的李知孝,心中瑟瑟发抖。“莫泽,听闻李知孝有几份书信遗留在你处,不知可有此事?”赵昀一字一顿的问道。李知孝此刻也红着眼看着莫泽,莫泽左右思量了片刻,一口咬定:“确实有几份书信,不过是些文笔杂谈而已。”莫泽也不敢将这些书文拿出来,这也关乎着他的身家性命,李知孝时不时与他无关,但求不要牵连到自己。“是吗?好!莫泽你伙同梁成大贪污忠义军粮,又与李知孝一同诬陷忠良,这些事情二人均已招供,证词在列,此外,你于嘉定元年,在京师购宅,强抢刘家府院。嘉定四年……”赵昀将莫泽的一一罗列,列举人证物证,事无巨细。莫泽听到此处已经软跪在地上,看来赵官家已经掌握了史党大多数的罪证,让他百口莫辩。“为何不言?”赵昀为了今日也准备了许久,有很多证据都是他私自派人收集的,以前无法拿出,而今一并陈列。“罪臣无话可说,李知孝却与罪臣有宅邸购买契约以及分银账目,就在罪臣家中书房。”莫泽现在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自己都落了这个下场,岂能让李知孝好过。“好,派人去取!朕在这儿等着。”赵昀也不急着下判,先把呈堂证供拿来了再说,正好架烤一下史党的心性。半个时辰后,禁军拿来一应信文,李知孝此刻更是面色寡白。“李知孝你还有何话要说?”李知孝默言,亦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求情。“莫泽,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如此回报于朕?好!自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抄没家财,流放恩州,终老一生。”赵昀选的这两个流放地也是别有深意,新恩是赵竑给史弥远起的外号,今日赵昀又做重提。“多谢官家。”“李知孝,你知法犯法,口舌强硬,拒不认罪,自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抄没家财,贬去兴化盐场做工,子嗣同往。”赵昀对李知孝判的更重,不承认那就让你做一辈子盐工,后辈子孙也脱不了干系。李知孝还是一言不发。“将这三人带下去。”除了“三凶”,接下来就要收拾“四木”了。赵汝述也看出了今日这局面肯定少不了他的一份,随即他先行出列,向赵昀陈情:“官家,臣有事要奏。”“讲!”赵昀也在头疼如何收拾赵汝述。“臣今日见官家审问贪佞,自觉有愧于祖宗,臣愿自捐所有家财以资京湖屯田。”赵汝述也不说自己犯了什么罪,就说自己对不起赵家祖宗,希望赵昀能给一条活路。“哼!赵汝述向来宗室是不允许涉政的,朕对你另开例外,就是希望你能够精忠报国,你的所作所为真是让朕心寒,好在你今日知道悔改,朕也就不深究了,至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在府修养心性,不得出门。”赵昀其实也想将赵汝述驱逐贬谪,让他客死异乡,但赵昀答应过赵二要对其网开一面,今日也就这般打住了。赵汝述如此态度让史党众人心中也生了纠结,不知该不该自述罪责,祈求宽容,单从今日的局面来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史相也派不上用场了。赵昀此刻却没有继续点人姓名,而是坐在高台之上若有所思,给了众人开口陈情的机会。但薛极三人不动,谁又敢自述罪责,一不小心扯出过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两刻左右,赵昀神情有些不悦,再次开口:“夏震何在?”久呼无人应,薛极等人心中也起了变化,夏震也是坚定的史党,手中贪没的银两也不少,若是他奋起反抗,也许今日尚有转机。“官家,夏震这厮身为殿前司虞侯竟敢擅离职守,老臣立即将其提来,交给官家处置。”薛极想寻一契机离开大殿,谋划后来之事。“不必了,李卿你去寻夏震!”赵昀再一次看向史弥远,史弥远依旧是闭目养神之态,赵昀心中也生了三分急躁,难不成史弥远有什么后手?“是,官家。”李宗勉也没想到这个责任会落在自己身上,但使上令在此,他只能快步出殿,去了殿前司衙门。一个时辰后,衙前,李宗勉惊见眼前之景象。衙门口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尸体,庭院内更是处处血渍,李宗勉一路小心翼翼的绕开血滩,入了大堂,堂中左右站十数位将领,堂上全绩正在翻阅殿前司的卷宗,而堂下绑缚一人,正是殿前司虞侯夏震。“全帅,这……”李宗勉也是第一次称全绩为帅,今日这场面让他大开眼界。“哦!着作郎来了。想必官家要提人吧,人在此,要不本将派人帮你送去。”全绩谋划了整整一个月,当然知道其中的动乱处在哪里,只要他治住了夏震,那一切都变成口舌之谈了,故而他昨日让百余位甲士化作百姓入城暗伏,今日三更天直闯殿前司衙门,不给夏震调动兵马的机会,才有了现在的局面。“多谢全帅。”“着作郎一路慢行。”全绩摆了摆手,夏震被押出了大堂,而他自己继续在堂中阅览卷宗。“走快些!”刘整一脚踹在夏震的后腰上,将其栽了个踉跄,李宗勉尴尬一笑也不好说些什么。“尔等以卑劣手段胜之不武!”夏震到现在也没有接到史弥远的命令,对忠义军防备过于松懈,不然他绝对有反抗的机会。“什么就胜之有武了?让你带着大宋的禁军与我忠义军大肆厮杀一场,最后弄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看来你还没有认清局势,你只是一个殿前司的虞候,想与我家全帅相提并论还差得远呢!”刘整毫不留情地数落着夏震,在他看来这种靠着殿前犯上爬上来的将领还不如那边境扛锄的屯田小卒。继,一身血渍的夏震被押送到了选德殿,薛极见状心头凉了半截,看来是赵官家在故意戏耍他们。“夏卿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赵昀一脸平静的问道。夏震看了一眼史弥远众人皆在,心头松了一口气,开始诉苦:“回禀官家,全绩这厮简直是无法无天,夜闯殿前司衙门,杀我衙卒百余,把末将绑缚起来,末将观其行事态度似有谋反之意。”“哦!是吗?全绩要谋反?”赵昀哼笑问道。薛极连摆了几次眼色,心骂夏震这武人蠢如猪,还看不清当下的局势,说什么全绩谋反,全绩是什么人?那是赵官家的五哥,精心策划倒史一案的主谋,别提官家对她有多么信任了,还在这儿狂言找死。“正是,我听那厮扬言要杀入宫中,取代上位!”夏震高声说道。“大胆夏震,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污言秽语,诬陷忠良!你与梁成大、李知孝、莫泽三人沆瀣一气,贪污国库银两,强抢民宅,其恶天地可诛,其心人神共愤,还不认罪!”赵昀拍案怒骂道。夏震顿时心头一惊,连连看向史弥远,但老相公如睡着了一般,根本没有理会他。“官家,末将冤枉,这都是三人胡乱攀咬,末将忠心耿耿啊!”夏震立马开口说了软话,眼神飘忽不定,但史党一列无人与他对视,这让其心头更为急躁。“哼!你身为殿前司虞候,本应忠君爱国,护卫京师周全,但你与贪官串通一气,残害百姓,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朕要将你军法处置,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斩首!”夏震成了第一位幸运儿,在宋朝文臣与武官的地位差距很大,文臣有祖训杀不得,但武官可没有人包庇呀。“官家饶命!末将有话要说!末将……”赵昀摆手示意将夏震拉出去,至于他想揭发的证据赵昀已经全数掌握,不需要再听他言语惹人心烦。夏震毙命石阶,殿中的气氛越发紧张。赵昀再次环视史党一众,这种搜寻猎物的眼光让众人深感不适。“薛卿!”“老……老臣在。”薛极言语已经有些哆嗦。“今日之事你怎么看?”赵昀并未急着发难,缓缓问道。“贪官误国,其心可诛,臣等应引为共鉴,日后恪尽职守,精忠报国。”薛极现在脑中一片空白,所说的话语也只不过是平素华丽词藻的堆叠。“薛卿说的好呀,若朝堂上下都如薛卿一般想,大宋何愁不兴,百姓何愁不安,家国何愁不富?”赵昀朗笑道。薛极也跟着尴尬浅笑。“但,口上说的再好,也要有实际作为才行,扪心自问一句,薛卿做到了吗?”赵昀二指轻敲龙椅,双目直视薛极。薛极老脸通红,左右憋不出一句话。“半月前,朕在西城外劫了一笔纲银,是成都府聂子述送给京城某位高官的,合计有七万两,朕便生了好奇,仔细查了一下聂使君,这一查可了不得,这位聂使君到任不过一年大肆收刮民财,圈收地皮,可谓是民脂民膏的刮骨钢刀啊,薛卿你说这种人该如何处置?”赵昀声音越发低沉,语气也越来越冷。薛极吓得双腿瘫痪于地,双齿打颤:“官……官家老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可以理解,毕竟为朝为国这么多年自己攒些家业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一世糊涂就让朕想不通了,大宋何薄与你,你要如此对待朕?数年前你当堂硬朗万分,说是要辞去宰辅之职,是不是当时心中有虚,想要辞官避祸呀?”赵昀可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这位薛相平素里爱唱高调,常常与他意见相左,赵昀对其恨的心痒痒。“老臣……”“你有什么资格称作老臣,叫你一声老贼也不为过吧,你这些年贪污的证据比方才三人加起来都多,你怎么有脸说出引以为鉴,精忠报国的话语呢?你这么多年靠着欺上瞒下位极人臣,你说朕该不该当堂剐了你!”赵昀说着起身二指直指薛极。“官家开恩,罪臣知错。”薛极此刻有千般狡辩之言,也无力说出口,他为政确实没有大错,只是性贪罢了。“唉!朕也不想多与你说了,至今日起宰辅之位给朕留下,你去福州当个教谕,至于家财嘛!”“罪臣愿意全部捐出,以资江淮军事。”一朝坠入万丈深渊,薛极此刻心态百感交集,若挑一个他最恨的人自然是全绩,他回朝改变了一切,当年就应该极力阻止他去西凉。“退下吧,即日动身,朕此生不想再见到你,你可明白?”“多谢官家。”薛极佝偻的腰身缓缓走出大殿,身后的荣华富贵与他渐行渐远,人有三起三落,但他已无机会,他已是花甲之人,此去福州怕是回不来了。“哼!还有那聂子述,即日下令李埴,给朕罢免了他的职位,送去积石州养马,若马儿有肥瘦,朕还要治他的罪!”“是,官家。”崔与之嘴角微微一撇,心叹官家还是会雷霆手段啊。薛极倒台,许多人在大殿也站不住了,纷纷出列自述罪责,赵昀一一处置,绝不姑息。时至傍晚,赵昀与众臣仍是滴水未进,处置的史党人员已经达到了近百人,几乎涵盖了当朝大多数权贵。直此刻,参知政事宣缯与通奉大夫胡榘同步出列。“二位卿家有何事?”“老臣自觉年迈无力,无法再处理政务,想要辞官乞祠,望官家成全。”这二人都是聪明人,又与史弥远是极为亲近之人,倒史案一出,他们在朝堂上也再无立足之地,倒不如尽早离去,落个好下场。“唉!要走的朕也留不住,就如卿家所愿吧。”这二人其实都是实干之才,赵昀也不想动他们,但念在二人年纪确实已经老迈,留在朝堂容易受他人讥讽,倒不如给他们先寻个好归宿:“宣卿就以观文殿大学士致仕吧,提举洞霄宫。胡卿就以龙图阁大学士,正奉大夫致仕吧,你二人放心,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且去吧。”“多谢官家。”两位大学士结伴走出大殿,他们虽然依附在史弥远麾下,但政务有绩,勤政为民,也算是背着奸佞名声的好臣子吧。值此刻,史弥远身后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数人,但他本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等待赵昀对他的最终安排。但赵昀此刻却将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人身上:“袁卿。”“老臣在。”袁韶大步出列,神态毫无惧色,一副坦然态度。“今日朕判罚了这么多人,你说朕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于严厉了?”赵昀对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笑问道。“官家处置公允,众臣心悦诚服,贪渎之人咎由自取,与官家无碍。”袁韶情真意切的回应道。“嗯,袁卿如此一说,朕心中也舒畅不少,朕还想听一听袁卿对结党的看法?”“结党想来是朝堂大忌,国之政事于官家来说纷杂繁琐,需要接纳各方谏言,采其良策而施行,用其良法而惠民,而结党营私,便堵塞了朝堂言论,形成了混淆视听的风气,致使有识之士不得谏,有策之人不得说,即便一朝说出,若与结党之派意见相左,利益相悖,那也会受到其人群起而攻之,官家虽有圣心独裁,但耳旁风言风语过多,也会影响诸多判断。其次,无论是朋党,还是同年党,他们纠结在一起更多的是谋取私人利益,对家国利益置若罔闻,一旦私利过大,他们便会铤而走险,进而形成知法犯法,淹没良知,加之又独尊一人,此人若是心存歹念,更有可能威胁朝堂,祸害天下。再说史书,无论是阉党,还是外戚党派,亦或者同乡党派,极少有留下好名声的人,清正之人不屑于结党,不愿在皇帝面前生了猜忌……”袁韶的确是论辩的一把好手,道理浅进深出,说的句句都是良言。“嗯,袁卿所言正合朕心,那敢问袁卿以身作则了否?”赵昀笑盈盈的问道。“官家,只以结党论,老臣也以结党言,老臣的确与史相有同乡同年之谊,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全赖史相扶持,但老臣无论在地方,还是在京师为政以勤,恪尽职守,不敢懈怠分毫。”袁韶拱手答。“嗯,既然袁卿都这般说了,那朕也就列举一二,临安府尹在袁卿上任之前赋税是多少?今岁赋税又是多少?重税盘剥也是良臣所为,若只是如此,朕可以公事论处,但赋税加重,国库收纳如旧,这些多出来的银子去了何处?”赵昀要揭开袁韶这层皮,就要揭的彻底。“银两皆有迹可寻,老臣未贪一分,官家可去老臣家中抄查,看是否有贪渎罪证。”袁韶这句话倒没有作假,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所收重税他不否认,但得银皆以公事外放。“是吗,薛极拿银,只言公事,可有凭证,你私自放银,可与朝廷禀报?难道还是朕冤枉了你不成?”赵昀怒目作问。“薛极官高,又有史相之令,当时家国统筹皆出史相之手,史相要银,老臣岂敢不放?”袁韶还在强辩。“这就是你所说的朋党弊端吧,既如此你与薛极之流又有何异?”私放官银,不与朝廷报备,这套行政流程本来就是不当,袁韶的强词夺理让赵昀更为愤怒。“官家非要这么说,老臣也只得认下,但老臣为政……”“这不是你做错事的借口,功是功,过是过,若人人都功过相抵,那要朝廷律法干什么?你也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孩脾气,你平素的沉着冷静,谈笑风生去了何处?”赵昀对此嗤之以鼻。袁韶此刻终究是默言,既然已经搅进了这个泥潭,想要脱身何谈容易,自诩高洁之人,也不看背后爬上来的路是多么的难看肮脏。“袁韶,朕从未否认过你的才华,但你一心不知悔改,朕也再难用你。你就以少傅致仕吧,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来的苦劳的奖赏。”赵昀其实私底下多次询问过其他官员对袁韶的看法,由将其留任之意,但崔与之、全绩等人对其都甚是厌恶,赵昀也不想将其留在身边。“多谢官家。”袁韶甩袖离殿,心中多有不服,他本是一个有极强执行力的干吏,如此做法他认为埋没了自己。诸人安顿完毕,只剩下倒史案的案首党魁史弥远了。“史相!”赵昀姿态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呼唤史弥远。这是赵昀一生无法越过的一个人,若没有这个人他也当不上皇帝,但既然得了皇帝之权,就要行皇帝之事,任人拿捏为傀儡不是赵昀的性恪。“老臣在。”史弥远慢悠悠的走到殿中,拱手一拜。“史相认为朕今日的处置如何?”赵昀语气很平和。“太轻了,应该杀过几人,以正国法,以敬效尤。”史弥远浅笑回应。“史相,朝堂之上不可嬉戏,阿育王寺这块地就给你了,你想建坟也好,你想建院也罢,都随你!一应爵位也给你保留着,你依旧是当朝一品,死后也有谥号,如此安排可算妥当?”赵昀再问。“已经是天恩了,老臣叩谢官家。”史弥远行了一个大礼。赵昀微微点头摆手说道:“朕今日也乏了,诸位卿家退下吧,史相陪朕说说话。”继,一众文武离开了大殿,殿中只留二人。“来人,给史相赐座。”赵昀喝了一口茶水说道。史弥远则落座堂下,殷勤的看着赵昀。“史相,朕在相府住了两年,史相对朕的恩情朕永远不会忘记,但朕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这一点想必史相早就看出来了吧。”赵昀曾对史弥远说过二人是同绳上的蚂蚱,也可以看出赵昀不愿走到今日这一步。“官家聪慧,老臣从一开始就知道,选择官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老臣咎由自取,愧对官家了。”位置越高,选择之时就要顾及很多人的利益,史弥远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史相觉得自己是一位好相公吗?”“谁知道呢,这件事史弥远说了不算,只能等后人评说了,不过官家与老臣不同,老臣行将朽木,这辈子也到头了,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而官家才刚刚开始,有大把的时间去改变后人的说法,去改变史书的说法,官家认为老臣说的对吗?”史弥远现在已经卸下了包袱,所说的话也全全为赵昀着想。“史相所言极是,朕绝不会愧对祖宗,也不会愧对江山万民,这一点朕可以向史相保证。”赵昀信誓旦旦的说道。“官家切莫这么早的承诺,人是会变的,居安思危在得意之时很少会想到,古今多少帝王陷于权色之中,官家自认为能时时保持清醒吗?”史弥远笑问道。“那该如何解决?朕总不能时时受气吧。”赵昀自然明白史弥远的意思,为君之道古书有载,世人有传,但真正做好皇帝的有几位?“给自己找一个警钟,一个敢于直言谏上,对家国有利的警钟,老臣是在相位上迷失了,不配做官家的警钟,但眼下就有一人,他似乎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官家知道唐皇李世民吗?”“你是说立一个魏征?”赵昀脑中也勾勒出了全绩的面貌。“正是,这绝对对官家大有进益。”史弥远很满意赵昀的答案。“嗯!朕正有此意。史相你怪朕吗?是不是觉得朕绝情无义?”赵昀心中还是有愧,不吐不快。“官家二字便是答案,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官家就不只是会稽城西门里的赵大郎了,有时候还要更狠绝些。老臣年纪大了,见了太多的事情,故而心中畏首畏尾,没有了当初的热血冲劲,有些事心中想到了却不敢去做,不瞒官家当初选德殿中改诏之时老臣双腿瑟抖,下关失禁。”史弥远提起这一句并不只是个笑话,而是在警醒赵昀,还有两个人没有处置呢。“哈哈哈,史相也说的太悬了吧,哦!朕还有两事要问史相。”赵昀心领神会,大笑遮掩尴尬。“官家请讲。”“郑清之到底能不能重用?”“可用,有经世之才。”“关于太后……”“待若亲母。”二人交谈了半个时辰,史弥远起身辞行:“官家,老臣这就离去了,若日后有疑问,尽管来书信,老臣知无不言。”“好,史相一路慢走。”史弥远恭身缓缓向殿外走去,恍惚间耳旁响起了诸多声音,有韩侘胄,有赵汝愚,有苏师旦,也有赵竑。这也许是史弥远最后一次上早朝了,也是他上早朝最晚归的一次,但他此刻的心态很轻松。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