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的丽诺尔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拖行着,但是没法睁开眼睛,或是活动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那拉着自己的东西将自己带向未知的地方。
深邃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那是一朵猩红色的炬火,燃烧着的玫瑰花瓣自炬火的中心缓缓向外飘散,在丽诺尔的面前化作灰烬。她在深沉的意识之中,向着那微弱的炬火伸出了自己的手,一些她从未见过的记忆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她在没有踏上前往洗去蚀刻的旅途之前的故事,是在汉弗雷斯宅邸,丽诺尔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故事。
南罗斯林的雨季从未停止过,一旦进入了冬季,在未来的三个月内,每天的晚上闪电都会撕裂夜空,风暴和落雨的咆哮回荡在空荡荡的大宅之中。
十二岁的丽诺尔抱着枕头缩在自己漂亮的大床上,外面雷声阵阵,刹那白昼一样的雷光刺破落地的大窗。
那时候的丽诺尔还和蚀刻仪式沾不上边,几天之前,父亲刚刚带她去了一趟艾伯斯学院进行校园参观,那个古怪邋遢的,名叫芬尔科斯的教授眼笑眉开。回到汉弗雷斯宅邸之后,埃戎就开始指挥着佣人和女仆们开始给她收拾去艾伯斯学院需要的东西,等雨季结束之后,她便要离开大宅,前往那座海边的学院生活了。
但是丽诺尔并不对此感到激动,而是对即将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充满了紧张和畏惧,这些紧张和畏惧她从未和家里人说过,虽然平常会有一些小顽皮,但是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份紧张和畏惧在她的心底逐渐发酵,在雷鸣和闪电的暴风雨夜里变成了极为严重的不安。在用过晚餐之后,她便和母亲夏洛特道了晚安,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写起了自己的日记。
是的,丽诺尔有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一些记录日常琐事的笔记本罢了,在汉弗雷斯宅邸里衣食无忧的生活让丽诺尔有着奇怪的想象力,南罗斯林距离斯托利亚的主大陆路途遥远,她只能在父亲和埃戎,以及来大宅里的家庭教师口中听得关于帝国北侧的点点滴滴。那片广袤,宏伟,流传着史诗故事和神话传说的大陆让她感到向往而好奇。除去那些日常记录和心情记录,在那本日记上,最多的就是她依据细碎的描述画出的东西。
喷吐着蒸汽的钢铁巨兽,如同小山一样的飞艇,穿着树皮铠甲的骑士,辉煌的永恒城,风沙中的阿拉谢尔……
“什么时候我们能去北方看看呢?”
“再过一段时间吧,最近城主大厅里忙死了,尤其是你克里福德叔叔,他买下了南罗斯林城的港口,要开属于南罗斯林的商会呢。”戴着单片眼镜的米科尔森翻过了一页书,笑着说道。
“哼,爸爸骗人。”丽诺尔抱着布艺兔子重重的踢了一脚米科尔森坐着的椅子,她从小身体就弱,这一下不但没有撼动椅子,甚至让她的脚趾头生疼。
米科尔森放下了书,温柔的摸了摸丽诺尔的头,把她抱了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
“踢疼了吧?”
“哼!”
虽然痛的呲牙咧嘴,但是丽诺尔依然十分嘴硬的扭过了头去。
“爸爸才不会骗你,爸爸之前可是骑士呢,骑士的美德其中之一就是诚实,所以爸爸不会骗人,尤其是你,我的小公主。”
“那你说,什么时候我们去北边?”
“这样啊……”米科尔森把那本大部头的书拉近了一些,放到丽诺尔面前,“你能看懂吗?”
丽诺尔放下了布艺玩偶,拿起沉重的书本看了一会儿,那好像是一本关于税法的书,丽诺尔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弄得头晕眼花。
“看不懂!”丽诺尔生气的把书推开,撇着嘴说。
“看不懂就对了,”米科尔森粗糙的手再次抚摸了一下丽诺尔的头,那双手上全都是伤疤,尤其是虎口的地方,那里有着厚厚的老茧,丽诺尔可是一直不喜欢父亲的这双手,对于细皮嫩肉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扎人了,“烙印大陆是个危险的地方,和我们南罗斯林可完全不一样,在爸爸我曾经去过的地方,那里的战争还在继续,不只是边境,就连斯托利亚内部,都在进行大大小小的战争,审判官和异端的战争,贵族和贵族的战争。”
“战争是什么?”
“一个人推倒另一个人,一群人推倒另一群人,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这就是战争。”
“会死人吗?”
“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人。”
“那我不去了……听起来好没意思。”
“话是这么说,”米科尔森突然笑了起来,“但是我们所在的烙印大陆,这个世界还是十分美丽的,那里有穿过云层的许珀里翁山,很久之前那里有龙在上面盘旋,有郁郁葱葱的青木之森,精灵们的圣地,嗯,还有每天都在着火的柏尔古希拉火山,永恒城的七海港啊,可是比罗斯林城的港口要大一百倍……”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等你能看懂这本书我们就去,”米科尔森从怀里拿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你从学院毕业的时候,应该是十七岁,那时候你就成年了,也能看懂这本书,那时候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我和埃戎一起,亲自带你去北边痛痛快快的玩几个月,好吗?”
“一言为定哦,你可不要骗我。”长长的表链垂到了丽诺尔面前晃动着,丽诺尔拉了一下表链。
“哈哈,你把爸爸想成什么人了,对了,这块表就是我从北方带回来的,”米科尔森把怀表放在丽诺尔小小的手中,“等你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我也送给你一块。”
“好哎!!”
“好哎!!”米科尔森也同样夸张的喊出了声,“好了,时间不早了,去和妈妈说晚安,到睡觉时间咯。”
“可是……可是外面正在打雷,我……害怕,想和妈妈一起睡……”
“可是你马上就要十三岁了,不能和妈妈一起睡了,”米科尔森刮了刮丽诺尔的鼻尖,“听话,去找埃戎。”
“好吧……”
丽诺尔滑下米科尔森的腿,拖着自己的玩偶走到了书房的门口,门侧的埃戎穿着整洁,看到丽诺尔出来对她微微举了个躬,然后牵起了她的手。丽诺尔回过头去,对父亲吐了吐舌头,牵着埃戎的手咚咚咚的跑上了楼。
丽诺尔从床上坐起,轰隆轰隆的雷声让她睡意全无,她抱着自己的日记本,赤脚走到了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
又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将汉弗雷斯宅邸门前的庭院照耀的有如白昼,在那片晃动歪曲的树影之中,丽诺尔看到在庭院的中央,有一个黑色的,有着毛皮的巨物默默的立在那里,看着站在二楼窗台上的丽诺尔。
忽地一阵狂风大作,扯断了庭院中攀爬的葡萄藤,吹倒了干枯的灌木丛和枯黄的树干。随着一阵雷鸣爆响,丽诺尔面前的玻璃轰地一声碎裂,窗帘被狂暴的掀开,玻璃碎片碎了一地。只穿着单薄睡裙的丽诺尔的身上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仅仅是过了一会儿,细小的血流缓缓流下,将白纱睡裙染成血色。
但是年幼的丽诺尔并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就连那阵狂风都没有将她的身体吹倒,她只是赤脚踩在碎玻璃上走上了窗台,残存的玻璃扎破了她的双脚,她鬼使神差一样的,站在了汉弗雷斯宅邸二楼的房檐上。
她一直和那个庭院中的巨物对视着,在刚才的蓦然的白昼之下,她看清了,那是一只有着黑色毛皮的大狼。
它乌云一样的皮毛在雨中燃烧着,那些无温的燃烧灰烬就像玫瑰花瓣一样缓缓飘洒,鬼火一样的蓝色眼睛没有表达出来任何的感情,它只是看着丽诺尔。
丽诺尔从二楼跳下,随着一声骨头的脆响——这高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是会严重到骨折——淋在她身上的暴雨将她身上的红色长裙打湿,在她身后组成了红色的溪流。她踏着自己的血水,一步一步的向那只黑色巨狼靠近。
而汉弗雷斯宅邸的屋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满了上百只黑色的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