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雁门张文远!』
——『尔等还记得那逍遥津否?』
自从这一句话在淮南通往徐州的官道上响彻而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切都迅速的归于虚无。
说起来,这本是一条官道、大道,可现如今的情形,让任何人看到都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魏军的屠杀下,朱家的部曲一个个倒下。
土壤早已染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上空的阴霾无法散开。
偶尔看见的断枝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尤自清晰的是,这些死掉的人儿分别穿着红色与绿色的服饰。
就在不久前,这里还充斥着厮杀声、呼喊声。
可现在…万籁俱寂,唯独有一些兵士在清理战场,时不时的从死人的身上摸出一些贵重的物品,据为己有。
而这种种,都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更加的狰狞与可怕。
只半炷香后,一处山脚下,张辽浑身都是血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这里。
在这里,诸葛氏一族的族人一个个蜷缩着身子,颤巍巍的看着将他们包围的那…身穿红色汉军服饰的“兵士”。
张辽站定,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的盯着这些人看。
其中一个副将开口,“将军,他们便是诸葛瑾的族人,共计七十三人…”
张辽没有说话,只是颔首示意,以此表示『他知道了』。
可这些诸葛氏的族人,哪里知道来人的目的。
看服饰,看方才他们杀俘的架势,只以为是荆州兵要来杀人灭口的…
“将…将军…”
这时,诸葛氏家族的一名老者连忙道:“将军别杀我们…我…我们族中的诸葛孔明尚在…尚在蜀中为官,效力于刘皇叔,他是刘皇叔最器重的人哪,望…望将军看在他的份儿上,网开一面,饶过我们…饶过我们吧!”
以为是荆州兵,诸葛氏一族迫于无奈,只能搬出“诸葛亮”来救他们了。
当然,这话如果放在平常,保不齐…张辽的月牙戟就要挥动,然后一颗人头就会落地。
张辽也意识到他们误会了,不过…他也不会点明。
魏军特地假扮荆州兵,来护送这些诸葛氏的族人去荆州,呵呵…这事儿,在张辽看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怎么听,怎么别扭!
当即,张辽虎躯一震,回应那诸葛氏的族人:“你们该感激的不是那诸葛孔明,而是你们家族的小辈诸葛恪呀!”
说到这儿,张辽转身向身旁的兵士吩咐,“这里紧邻江夏,派人将他们护送至江夏,到江夏后,无需深入,留下他们便回来。”
张辽是毫无表情,像是例行公事的回话…
“喏——”一干副将连忙拱手。
就在这时,又一名副将连忙禀报道:“将军,兵士们都休整过了,对攻回淮南,攻回合肥城迫不及待!”
张辽能感受到这副将的跃跃欲试。
是啊,从他们手中失去的,就应该从他们手中再度夺回来。
此时的张辽已然翻身上马,“传我军令,急行军,过肥水,直捣合肥——”
合肥若定…淮南收服,张辽这是要一鼓作气啊。
话音刚落,“得得得”,一声嘹亮的马蹄声响彻,伴随着张辽跨下马儿的嘶鸣。
他一马当先,呼啸而去,身后仅存的五百多山西大汉紧紧追随,再后面则是已经不足千人的骑队。
这一战,纵是斩敌大胜,但…张辽军付出的代价也很大!
——是惨胜啊!
…
…
建邺城,医署之中。
让孙权惊喜的是,吕蒙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他的手指开始微微的抖动.
但让孙权失望的是,按照医官的说法,手指的抖动与意识的醒转,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儿,也就是说,吕蒙的醒来,依旧是遥遥无期。
这…对于孙权而言,无异于一记重锤。
如今的时局他太需要一个人…去力挽狂澜,去挽回这一切的颓势,而…吕蒙…纵使他比不上昔日的周公瑾,太史公义,但…已经是现如今的孙权,唯一能仰仗的人了。
反观吕蒙,在黑暗的混沌中,一个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不断的闪烁。
他那些回忆中的画面仿佛才刚刚开始。
如今,他脑海中闪烁着的是建安十四年;
也就是赤壁之战的后一年,是周瑜与曹仁对垒的南郡之战前,更是周瑜向吕蒙灌输以‘心计’,让吕蒙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大门后的第八年。
这次,是甘宁被围,命在旦夕,军情紧急,吕蒙急冲冲的闯入周瑜的军帐:
——『周都督,诸将的话,蒙都听过了,诸将不让都督救甘宁,说是因为我们的兵力不够,其实,什么兵力不够,不过是因为甘宁的出身,他是一个劫掠长江的贼人,诸将士们都看不起他…』
——『但,周都督,你可想过,是你以前向我讲述人心,如果我们的军队被围了而我们不去救,那三军的士气怎么办?曹仁就是要借这个小仗,打压我们的士气,所以要‘解围释急’啊,再说…周都督,如果你亲自前去,那前线将士们的军心会有多激愤?不到十日足以救了甘宁!至于本营…凌统是守得住的!夫胜,人心也,这是你教给我们的呀!有人心,南郡、江陵就是我们的!』
画面中,吕蒙向周瑜说了一大堆,这一番话直接让周瑜惊诧。
他大笑道:『子明,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有人心在…南郡、江陵,就是我们的!江东有你在,我也就能放心了——』
这是八年来,周瑜第一次夸耀吕蒙。
也是这一番话,让周瑜下定决心…率军去救援甘宁。
说起来,这一仗的大背景是由甘宁率数百人偷袭占据夷陵,却被曹仁包围。
甘宁被困,周瑜的部将大多以为兵力太少,不足以分兵救援…
只有吕蒙建议留凌统守营,救援甘宁,一举重创曹仁,致使其损兵过半,这…也是南郡之战的开始。
是接下来,曹仁面对士气低落的三军将士,不得以凭“天人之姿”力挽狂澜,振奋军心的原因!
这也是吕蒙在江东开始崭露头角,被孙权注意到。
(p:《三国志》:诸将以兵少不足分,蒙谓瑜、普曰:“留凌公绩,蒙与君行,解围释急,势亦不久,蒙保公绩能十日守也。”……于是将士形势自倍,乃渡江立屯,曹仁退走,遂据南郡!)
画面还在闪烁…
又过了一年。
因为南郡之战的大放异彩,吕蒙成为了孙权器重的武将。
两人屡屡攀谈,倒是吕蒙…每每与孙权交谈时,总是面露为难之色,『主公总是劝我读书,可军中事务实在太多,读书…恐怕是读不了了!』
面对读书这个话题,孙权的脸色一变,话锋走冷。
『——你这不是搪塞孤么?孤是让你做太学博士?还是让你进经学院了?孤只是让你以古为镜,人要进步?不读书怎么能行?你说你军务繁忙?那能有孤忙?孤以古为镜都大有收获,更何况是你呢?』
『——你要学孤读书,观其大略,知道意思就行了,不要做个咬文嚼字的人!你更要多读兵书和历史啊,你看那曹操多老,可他还在读书!子明啊,孤对你寄予厚望,你只要坚持看书,读到极致,一般的儒士,他们比不过你!』
这…读书么?
吕蒙暗自下定决心,要按照主公孙权的吩咐,好好读书,读每一本书。
时间又过了一年,周瑜在准备西征益州时,莫名其妙的死了,鲁肃成为了大都督。
吕蒙正向他道喜。
『——恭喜你啊,子敬,成为左都督了。怎么…一见到就是这副惊讶状,是…子敬最近发现讨论时实战略时,说不过我这个武夫了吧?哈哈哈,经公瑾的传教、主公的提点,再加上夜以继日的苦读,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吴下阿蒙了,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吧!』
面对吕蒙的话,鲁肃先是顿了一下,继而笑着回道。
『——哈哈,子明啊子明,我有一种感觉,你或许会成为勤能补拙的典范,要被传诵几千年了!』
鲁肃本是夸耀一句,哪曾想,吕蒙直接把话题引入时局。
『——是不是被传诵千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江东的大都督是子敬你啊,恕我直言,做大都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得过师尊公瑾!子敬…你代替他,我觉得你干不好,你格局太大,目标一直是曹操,但我与公瑾一直觉得,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关羽,这个人勇武无双、爱兵如子也就罢了,偏偏一把年纪,还爱读书,每日月下苦读《春秋》,这种人偏偏在东吴的卧榻之旁,太可怕了!要与曹操对垒,势必需先拿下关羽啊!』
吕蒙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一丝不苟,『大都督啊,你要是连敌人是谁都看不清,那东吴就完了…来,我又想到了三个主意,或许能帮东吴夺回荆州!』
『不可不可…』
面对吕蒙的提议,鲁肃连连摆手,『现在我们是孙刘联盟,我们是勠力同心,共破那曹贼…子明啊,你有见识…言谈间引经据典,这些我都能看到,但…这世道注定是要三足鼎立,两足的鼎…是立不长久的!』
——『那也不能把南郡白白送给刘备,那是我与公瑾大都督不辞艰辛、披荆斩棘才夺下来的!子敬,你且先听我这三计!』
(p:《三国志》:鲁上代周瑜,过蒙言议,常欲鲁受屈。肃拊蒙背曰:“吾谓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蒙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兄今代公瑾,既难为继,且与关羽为邻,斯人长而好学,读左传略皆上口…今与之对,当有单复以乡待之。’密为肃陈三策,肃敬受之,秘而不宣!)
特别是…最后这一句话,“那也不能把南郡白白送给刘备”!
吕蒙的语气无比坚决。
同时…
这一句六年前的话语,也不知道是情绪所致,还是吕蒙心头始终怀揣着这个执念。
忽的,这一句话…竟在晕厥的吕蒙口中吟出…
——“南郡…那是我与公瑾大都督夺下来的,不能白白拱手送人!”
这…
随着吕蒙的这一句话,孙权的目光有些恍惚,他先是惊讶,继而…“唉”的一声,他重重的叹出口气。
然后转过头…他变得愈加的落寞。
也难怪,昔日…东吴的目标是讨回荆州,可现在的目标,却已经沦落为偏安东吴,保全这江东一隅。
时局发展的太快了,也太猛烈了,让这位东吴的国主…
已然感受到他这些年拉拢大族,制衡各方,压制武将,害死‘贤良’…这一系列的决策所招致的反噬!
这反噬来的好生汹涌啊!
“子明啊,你快醒来吧,你见识过大兄的英雄气,追随公瑾学得心计,又因孤的话,酷爱读书,子敬不在…也唯独你,还能在军务上,与孤商量一、二了!”
是啊…
如今,整个东吴,能与孙权商量军务的人不多了。
淅沥沥——
一场大雨颇为应景的降临。
鱼一直下,风一直挂…让这本就人心惶惶,胆战心惊的建邺城迅速笼罩在风雨中,一如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
…
江东下了一场大雨,淮南也下起雨来。
这种天气别说攻城,就连急行军都很困难…
但对张辽而言,吴军刚刚被劫掠,朱治方才战死,整个淮南…东吴的城池安恬了四个月,一派祥和的气氛已经让它们没有丝毫预警与准备。
这是宝贵的战机!
转瞬即逝的战机!
兵贵神速,张辽…岂会被风雨阻拦?
“江东小儿,安敢啼哭?”
伴随着张辽的这道声音…
在漫天风雨中,步卒当先,两万余魏军兵士,如大鹏展翅一般以东西为向,齐齐往合肥城迈步突进。
张辽麾下那仅存的五百山西大汉为先锋,清一色的铁甲骏马,背跨强弓,长枪、战戟在手,在那还藏留着的电光之间…闪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继而,就是数百箭矢…朝着城楼之上,不断的射去…这是第一轮,雨天下的羽矢压制——
“敌袭…敌袭…”
合肥城的守军刚刚喊出这一句,数不清抬着云梯的魏军兵士已冲至合肥城下,“隆隆”雨声之中,突然鼓声乍起,轰然如滚滚惊雷,穿透滂沱的大雨,响彻天地。
当那一架架云梯架起…数不尽的魏军朝合肥城冲杀了过去。
张辽作为这里曾经的统领,合肥城哪里好攻,哪里难守,哪里是视野的盲区,哪里最容易先登破城,他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一块儿砖瓦在哪里摆放他都清清楚楚。
战马嘶鸣,士卒冲阵,兵戈林立,重甲黑沉。
被雨水打湿的旌旗紧紧地贴在旗杆上高高挥舞,就像是一只只被囚困住双翅的鹰隼,踩着鼓点一下又一下地翻腾。
云梯是很滑,但挡不住这支魏军夺回失地的决心与胆气。
马蹄泥泞,却踏霞光万道,好似立于腾云之上。